第122章 問琴
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清河知道了親生母親的現狀,對王悅越發信賴——這麽私密的事情他都知道, 可見平時他和她們母女關係之密切。
王悅說道:“我母親和羊皇後在閨中就認識了,她們……比親姐妹還親,我比公主小一天,從小母親將我帶進宮裏,和公主一起長大, 我因而知道這些秘密。”
我和王悅一起長大?
難怪我總是夢到他。
以前的夢境總是模糊, 清河在夢境到處追尋, 他總是離她不近也不遠, 宛在水中央, 看不清、碰不著。
今天的夢境大不一樣了, 換成他追逐從泥濘裏爬出來的她,還一路追到江水裏,拉過小手,摟過腰, 抱過了, 甚至還親過了……
不能說,不能想,王悅對我這麽好,我不能褻瀆了他。
剛好此時下廚送來飯食, 清河竭力把注意力放在吃食上, 每一樣食物都似曾相識, 尤其是烤羊腿和奶酪, 清河在吳興郡都沒有吃過這些,很是好奇,可是羊腿和奶酪入口,卻無比的妥帖,味蕾比大腦提前蘇醒,不停地分泌唾沫,驅使她吃更多。
入夜,清河白天幾乎是睡過去的,晚餐又吃撐了,難以入眠,她聽見外頭有樂聲,便尋聲而去,見王悅在月下彈阮。
清河忘記過去,但是知道阮,昨天夾道圍觀美男子時,頭一個坐著牛車現身的就是阮孚,據身邊尖叫的女郎們解釋,這個大肚子的撥彈樂器,就是以他家祖先的姓氏命名。
一輪明月懸在玉帶般的長江之上,偌大的官船也變成了樹葉般的小舟,王悅抱著一把阮撥彈。
神仙人彈神仙曲。
在清河看來,王悅全身上下,就連每一根頭發絲都鍍了一層月亮的柔光!
太美了,明明知道非禮勿視,清河還是挪不開眼睛,一邊看,一邊心道:夭壽了夭壽了。
不過,為了看王悅彈阮,清河願意折壽十年。
清河簡直是用生命來看美男子彈阮。
清河心想,那些女郎們說“娶我”,“我要給你生兒子”,她們是沒見過王悅彈阮的樣子啊。
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最想變成王悅懷裏的阮。
抱著我,按著我,彈著我……
這樂曲跟晚餐一樣似曾相識,清河肯定曾經聽過,但是就是不記得細節了。
阮聲起,她甚至能夠在心裏提前哼出下一折曲子的旋律,然後王悅的阮聲追上她的心聲,與之相合。
音樂和食物一樣,為她打開了曾經的世界,將塵封的記憶一步步喚醒了。
腦中驀地閃現出一個古怪的場景,王悅穿著粗麻孝服,身後是一個棺材,周圍的人都在哭,唯有他抱著阮彈奏,放鬆愜意,甚至跟隨客人的哭調即興演奏。
怎麽會這樣?
明明那麽悲傷的場麵,他卻在葬禮上彈阮?
阮聲暫歇,王悅問:“公主想起了什麽嗎?說來聽聽。”
王悅曉得清河晚上必定睡不著,故意彈阮撩她過來。
王悅墳頭蹦迪,清河隻覺得荒誕不羈,王悅鼓勵她,“不管什麽都說出來,這裏又沒有外人。說給
我聽,不用顧忌那麽多。”
瞧瞧,這才一天,王悅就成了清河的“內人”。
以前的清河,縱使國家風雨搖擺,但自幼有愛她的父母,有良師嵇邵,有好朋友荀灌,有青梅竹馬的王悅,還有疼愛她的長輩曹淑和潘美人,這些人對她毫無保留的釋放著善意和愛,無論出了什麽紕漏都有人為她兜著,所以那時候的清河自信過頭,想什麽說什麽,經常口無遮攔,因為愛,所以她敢犯錯。
現在的清河被“父母”出賣、被地頭蛇欺負、一次次痛苦的打擊,摧毀了她的自信,縱使知道自己是公主,內心其實迷惑又卑微,她怕王悅聽了會生氣。
但是王悅鼓勵她說出心裏的想法,王悅是誰?他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神仙要她說出你的故事,清河能夠拒絕嗎?
不能。
無論以前的清河還是現在的清河,她都無法拒絕王悅。
清河說道:“我好像看到世子在葬禮上彈阮。”
王悅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公主記起來了,竹林七賢、我家鄰居王戎去世時,我是送葬的挽郎,還在他的葬禮上彈阮。”
居然是真的。清河問:“為什麽?葬禮不都是哀傷的嗎?”
這又說來話長了,王悅想了想措辭:“王戎活到了七十三歲,八王之亂的最後,挾持公主父親的成都王敗了,王戎把惠帝從長安護送到洛陽,在郊外的時候,王戎實在撐不下去了,剛好我去迎接惠帝,王戎帶我去竹林的酒肆喝酒,那是他年輕時和六位好友喝酒清談的地方,也是他人生最好的時光,他最後在那裏含笑去世,這輩子不枉此生,還死得其所,這世上有幾人能夠這樣幸運的死去呢?別人以哭聲送王戎,我以樂聲送王戎,殊途同歸。”
清河聽了,怔了很久,“王戎?好熟悉的名字。”
王悅說道:“人還不錯,就是摳門了些,他家種得好梨,公主去我家的時候,經常去隔壁偷他家的梨。”
清河難以置信,我不是公主嗎?為什麽要偷臣子家的梨?
王悅說道:“公主動口,我動手,都是我翻牆去偷。後來公主和荀灌認識了,灌娘偷的更多。”
“荀灌。”清河眼睛一亮,“就是孤身突破重圍搬救兵救宛城的那個女英雄嗎?”
荀灌獨闖敵陣出城求援之事已經傳遍江南了。
當然,除了荀灌的武功和勇氣的確令人驚豔之外,也有江南盟主這邊刻意宣傳的緣故。
王悅等美男子出街巡遊,雅集清談,也都談論荀灌的英雄事跡,協助江南小朝廷完成政治宣傳任務。從上而下,從下而上,荀灌成為無人不知的女英雄。
大晉亡國,洛陽城破,百萬中原南渡江南,士氣低落,百姓思鄉,在這個時候,荀灌的無意振奮人心,讓背井離鄉的中原人有了他日收複中原,重歸故裏的盼頭。
荀灌代表的不僅僅是女兒救城、救父親、救族人這麽簡單,她代表著希望和未來。
人們對這個隻有十五歲的少女頂領膜拜,傳為佳話,清河亦心向往之。
王悅笑著點頭,“灌娘是公主的好朋友,她一直掛念公主,等公主到了建業城,她一定站在碼頭上迎接公主歸來。”
王悅偷過,荀灌也偷過,這麽厲害的人都偷過王戎家的梨,就不算是偷了——清河瞬間為偷竊找到了絕好的理由。
王悅把阮遞給清河,“我方才彈奏的是《風入鬆》,公主試一試?”
清河慌忙擺手,“我不會。”
“你會。”王悅說道:“公主會古琴、阮、箜篌,會擊磬,樂器本就是一通百通,公主試一試。”
清河跽坐,笨拙的抱著阮,無所適從,趕鴨子上架似的隨手一撥,蹦的一聲,連彈棉花都比這個悅耳動聽。
清河紅了臉,覺得褻瀆了王悅的阮,慌忙要放下。
王悅坐在清河身側,一把捏住她的手,右手按住琴頸,左手擱在圓滾滾琴肚子的弦上,居然手把手教她指法。
清河腦子裏轟的一聲,猶如野蜂飛舞,神魂顛倒,兩人距離如此之近,王悅幾乎貼著她的背脊。
她甚至能夠感受到王悅在耳畔的呼吸聲,一陣陣輕輕的撩撥著她的耳垂,麻酥酥的,她很想伸手撓
一撓,可是她兩隻手都被王悅捉在手心裏教習彈阮,就像傀儡似的撥動琴弦,根本動不了。
清河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卻興奮的很,難受又舒爽,希望這一刻能夠久一些,更久一些。
“……公主會了嗎?”王悅放手,不再摟著清河,如清風明月般端坐一旁,雙目清亮純潔,好像剛才的握手貼身撩撥隻是清河的幻想,他隻是為了方便教習。
清河剛才心思在人不在琴,滿腦子都是王悅,做到了眼中有琴,心中無琴,妥妥的學渣一枚,什麽都沒學會。
清河支支吾吾,“好像,大概,有些心得。”總不能隻說我其實啥都沒學,剛才光顧著走神了吧。
王悅:“公主試著彈一下。”
這就要交作業!
麵對嚴師的要求,清河不敢不從,隨便撥弄了兩下,噔噔!
比剛才彈棉花還難聽。
王悅卻讚道:“公主比剛才有進步,多加練習,就能慢慢找到手感了。”
彈的怎麽樣,清河心中有數,但是聽到王悅的讚美和鼓勵,尤其是他肯定的眼神,清河立刻動搖了,懷疑了,我怎麽能懷疑王悅的鑒賞能力呢?
王悅說好,那就一定是好,是我太低估自己了。
清河受了鼓舞,低眉信手繼續彈,亂撥一氣,王悅又附身過去,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繼續一對一教學。
自古慈師出劣徒。王悅毫無原則的認同,讓清河充滿了迷之自信。彈的難聽,笑容倒是越來越多了。
王悅見她開心,他也開心,到了快半夜才辭別。
清河意猶未盡,鼓起勇氣說道:“我還不熟,明日世子可否再來教教我?”
教會徒弟,就沒師傅什麽事了,王悅是個好琴師,但不是好老師,故意瞎教一氣。
王悅頓首,笑容如和風霽月般,“公主先回去歇息,我明日再來。”
清河回到艙裏,依然興奮得輾轉難眠,她起床,將王悅的阮抱到床上,放在枕邊,深吸一口氣,阮上似乎還留有王悅的氣味。
如果枕邊是王悅就好了,清河腦中起了一個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