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故人重逢
牛車緩緩經過, 阿萍手中唯一的一束紅月季精準的投入了車廂, 和裏三層外三層的女郎們一起開心的尖叫。
這是她撞破腦殼失去記憶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確認過眼神,是她夢裏人。
難怪總是夢見他, 因為我在洛陽的時候經常這樣圍觀王悅,他坐在牛車裏,相貌家世氣質都完美的滿足了少女對心中檀郎的所有想象, 就像神靈似的, 默默接受著女郎們的歡呼。
對他的印象太過深刻了,所以,我失憶後總是夢到他,把他的表情刻在一個個瓦當裏。
她很想擠到前麵, 把夢中人看得更仔細一些, 但是根本擠不過去,人太多了。
“王悅!你最好看!”
“看這裏啊!王悅, 我喜歡你!”
激動之下,她跟著周圍的女郎一起表白, 說出各種平時難以啟齒的話語, 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些啥, 不過,她的聲音淹沒在女郎們的尖叫和歡呼聲中,並不覺得羞恥。
牛車過去了, 阿萍還意猶未盡, 她從隊伍裏擠出去——擠進去不容易, 出來可以, 她奔向滄浪閣,據說是士族公子們舉辦雅集的地方。
然而滄浪閣附近已經豎起了路障,路障前麵也滿是尖叫的女郎,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圍,看見王悅牛車裏的鮮花多得溢出來了,簡直要被鮮花埋葬。
再往前就是台階,牛車在這裏停下。
她遠遠看著王悅從鮮花堆裏下車,走出來了。
看到了“活人”,女郎們哄的一聲,就像夏日的蜜蜂,阿萍也跟著感歎,哎呀,這世上盡有這麽好看的少年郎!
王悅下車,站在最前排的女郎一片詫異之聲,“王悅怎麽穿著粗布衣?”
“長的好看,穿粗布也好看!”
“聽說他父親王導率先穿粗布,父親穿布衣,當兒子怎麽能穿綢緞?”
“王悅好孝順。”
“我也要做一身布衣布裙,真好看。”
阿萍踮起腳尖,勉強從一個個後腦勺裏看見王悅的背影,他穿著棉麻織就的布衣,一點繡紋都沒
有,樸素無華,頭發用烏木簪著,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後頸。
布衣質地粗糙,如果細看的話都能看出經緯的線路,然而布衣衣料的粗糙剛好襯托出他肌膚的細膩,就像越黑就越能襯托出白色的閃耀。
果然是她的夢中人,粗布都能穿出高貴出塵之感。
阿萍心向往之,決定回家的時候去布店買同樣的粗布做衣裳。隔著茫茫人海,她隻能遠觀夢中人,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料,也是一種幸福。
低調的王悅為何穿著粗布單衣、坐在花車裏招搖過市?還從建業一路秀到了吳興郡?
實則為了幫助他父親王導解決財政危機。
江南這一年靠著《僑寄法》吸收了百萬中原人遷徙到這裏,但是根據律法,中原人是免稅的,王導所領導的江南的小朝廷為了安置僑民,幾乎把家底掏空了,花錢如流水,然而稅收卻並沒有增長,入不敷出,國庫危機。
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國家財政出現赤字了。
現在是春天,青黃不接,國庫差不多被掏空了,隻剩下幾千匹粗布,粗布又不值錢。
怎麽辦?
不愧為是創造性搗騰出《僑寄法》的王導,他想了個一個法子,就是把粗布做成單衣,身先士卒,無論在衙門還是在家裏,都穿著粗布單衣。
王悅長的好看,建業城無人不知,經常在街頭被女郎們牽手圍堵。
中年王導肯定沒有麒麟子王悅有魅力,“帶貨”能力不行,所以王導乘機要王悅穿著粗布單衣,務必要招搖過市,讓所有人看到王悅穿著粗布單衣的風采。
王導王悅父子的名人效應使得建業城掀起來搶購粗布的狂潮,幾乎一夜之間粗布售罄,王導乘機放出國庫的粗布高價售賣,粗布限量放出,供不應求,每天都在漲價,越是漲價越有人買,以此解決財政危機。
王悅開在各地的胡餅鋪子和私人糧倉都是從父親這裏借的本錢,他也存心幫助父親的小朝廷度過財政危機,樂意配合,剛好吳興郡的胡餅鋪子開張了,他從建業來到這裏巡視一番,穿著粗布單衣在花車裏“□□”,將粗布價格推波助瀾,風靡江南。
有心種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王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苦尋一年不得的清河卻因他為了幫助父親“帶貨”,高調招搖過市主動追來給他投花。
王悅拾級而上,到了滄浪閣,他走的很慢,任憑身後的女郎們如何尖叫,他都沒有回頭。
並非是為了刻意保持矜持高冷的形象,王悅的性格一貫如此,他不喜歡喧鬧嘈雜——除非是和清河在一起。
洛陽城的王記胡餅店,他從來不會像清河那樣擠進去搶購,寧可花錢請路人代購。
阿萍以近乎貪婪的表情看著夢中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台階的盡頭,這才戀戀不舍離開。
天色不早了,阿萍要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家,滄浪閣的士族弟子們要看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夜景。
阿萍回到城裏,趕在打烊之前去買粗布,問了好幾家店都售罄了,好容易在洛陽裏買了幾個尺頭,回到家裏,交給家裏的丫鬟,要她裁剪縫製,然後去給母親問安。
出乎意外,父親居然也在,不是說好今天請錢二公子在城裏喝酒嗎?
阿萍心下納悶,不過當著母親的麵,她不好說出今天被錢二公子輕薄之事,故作無事,像往常那樣給父母行了禮。
今天不知怎麽了,母親始終低著頭,好像有什麽心事;父親輕咳一聲,說道:“你去換一身好衣服,去年過年剛打的首飾也插戴起來,我們……去走親戚,不要穿的太寒磣了。”
“親戚?”阿萍問道:“我們家在吳興郡還有親戚?怎麽沒聽爹娘說起過?不說說親朋好友在逃難途中走散了麽?”
母親的頭更低了。
陳父說道:“今日在街頭遇見了,是你大舅,他們一家輾轉逃到了吳興郡,住在北城,邀請我們全家去吃晚飯。”
“哦。”既然是走親戚,自然要穿的好一點,阿萍告退,見母親還是低頭不語,便走去問候,“母親今日身體不適嗎?”
陳母慌忙用帕子擦淚,“不是,我好的很,這不遇到你大舅了嘛,我們姐弟一年多不見了,音訊全無,如今即將重逢,很是激動。”
阿萍回房換衣梳妝打扮。
陳父陳母鬆了口氣,目光相碰,做賊心虛似的很快挪開。
陳母落淚,陳父安慰陳母,“本就是在路上撿的,她剛好失憶,我們將錯就錯,把她當做親女兒養了一年,就當……是她償還了我們的養恩。怪就怪她生的太好,被錢二公子盯上了,我們若不放人,陳家的瓦當作坊、老陳家好幾年的心血就完了。”
陳母哭道:“這孩子心性高,豈會委身於人,當個沒名沒分的外室?你這是哄她去死啊!”
陳父有些愧疚,不過很快說服了自己的良心,“兵荒馬亂的,她這樣的漂亮女孩子落在誰手裏都是這個結局,甚至更慘。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和家人走散,被賣身為奴為婢,被欺淩至死。我們養了她一年,請醫問藥,還有丫鬟伺候著,已經對得起她了。”
陳母擦淚,“可是她刻的那些人麵瓦當也為我們賺了不少錢,她又不是靠我們養著。”
陳父惱羞成怒,“別說了!你生養的一雙兒女若還活著,我們何必費心費力去哄騙一個失憶的姑娘?老陳家的香火和手藝不能斷,你我死後如何麵對陳家的祖宗。”
陳母哭道:“是你這個當爹沒有保護好兒女,怎麽怪到我頭上了!多好的一個姑娘,你把她賣身為奴,你就不怕遭報應嗎?你就是貪財好色!想要錢家的那塊好地,想要納美妾生兒子——嗚嗚!”
陳父捂住陳母的嘴,“小聲點,被她聽見這事就黃了。她不肯去,錢二公子收回土地,把瓦當作坊趕走,我們賠的血本無歸,到時候還是要賣女兒籌本錢開新作坊。橫豎都是要賣的,我們這種商戶人家,根本護不住她這種好看的姑娘啊,紅顏禍水,遲早都是別人的,還不如早點把這禍水買了,我們再生養兩個好兒子,過安穩日子,將來晚年也有靠。”
陳父句句在理,陳母舍不得阿萍,卻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止了淚水。
阿萍打扮完畢,從閨房出來,夕陽的餘暉都不及她的明豔。
“我們快走,去親戚家做客,晚了不好。”陳父連忙帶著妻女出門,雇了一輛輕便的馬車。
馬車跑的快,在夜幕降臨時到了城北,阿萍下了馬車,麵前居然是個三進的大宅院,不禁感歎,“大舅家家境不錯啊。他為什麽不住在洛陽裏,住到了江南本地人的聚居地?”
從周圍幽靜的環境來看,住在這裏的都是大戶人家。
陳父說道:“你大舅說路上遇到了貴人相助了,他很掛念你這個外甥女,趕緊進去吧。”
一家三口剛下車,門口等候已久的奴仆就立刻打開門,很熟熟絡的樣子,“大姑爺,大姑奶奶,還有表小姐快快請進。”
奴仆引陳家人入了客堂,從大門到客堂一路都鋪著嶄新的紅毯,客堂上掛著一盞盞紅燈籠,布置的很是喜慶。
三人坐定,上茶,陳父陳母相繼說要如廁,隻有阿萍一人留在客堂。
過了一會,阿萍聽到腳步聲,卻看見錢二公子穿一身吉服走近!
“父親!母親!”阿萍站起來往外跑,她順著紅毯往大門方向衝過去,看見父母跨出了門檻。
“父親!母親!等等我!”阿萍大聲叫道。
可是父母沒有回頭,哐當一聲,大門合上,兩個身強力壯的奴仆守在門口。
錢二公子不慌不忙的跟過來,“你父母送嫁來此,天黑自然要回家去。今日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娘子莫要辜負春光。”
阿萍這才意識到被父母給賣了,她楞在原地,為什麽?不是說隻有我一個骨血,要招上門女婿嗎?
不是已經答應我,不再與虎謀皮,和錢二公子說清楚的嗎?
我為了刻人麵瓦當,十個手指頭上全是傷,為家族生意付出那麽多,為什麽還是把我給賣了?
阿萍想不通,憤怒又絕望,錢二公子伸手欲攔住她的腰,阿萍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錢二公子半邊臉都打紅了。
啪的一聲,錢二公子捂著臉,並不生氣,江南女子的溫婉早就膩了,很好,看我如何馴服這匹烈馬。
錢二公子吩咐下人:“夜深霧重,還不快扶夫人回房。”
一群奴婢團團圍住阿萍,又拉又勸,其中有一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奴婢看清楚了阿萍的臉,頓時如一道天雷劈下來似的:這不是清河公主嗎!
這個中年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東海王妃裴氏。
洛陽城破之前,大晉和漢**隊最後一戰,全軍覆沒,包括大司徒王衍在內的所有大晉官員和皇室成員都被石勒所殺,全部埋在一堵石牆之下,裴妃是唯一的幸存者。
裴妃渾身浴血從屍堆裏爬出來,帶走了王衍腰間琅琊王氏族長信物寶刀,然後一直往江南而去,途中被人俘獲,淪為奴隸。
裴妃年老色衰,卻因禍得福,幸免被賣為娼妓或者侍妾,作為奴婢幾經轉賣,輾轉到了吳興郡,因錢二公子垂涎阿萍,置下外宅,點名要購買從洛陽來的奴婢,用來伺候阿萍。
裴妃就這樣賣到了這裏,她驚訝的發現,她要伺候的外室夫人,居然就是清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