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豫州, 項城。
就在東海王司馬越翹首以盼苟郗的援軍時,苟郗人影子都沒有, 卻等來了永嘉帝的討伐詔書。
永嘉帝封了苟郗為大將軍,率領討伐大軍殺東海王。
苟郗,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東海王拿著詔書,簡直難以置信, 他背水一戰, 豁出去一切, 親自帶領大軍出征,保家衛國,把王妃世子等家人統統留在洛陽城, 永嘉帝和結義兄弟苟郗卻背後捅刀, 給他致命一擊!
東海王覺得人生是那麽的可笑,無論他如何努力挽救, 結束了八王之亂, 大晉內部恢複了和平, 他以為從此要好轉了,但其實隻是走了一個彎路而已,這條路最終還是通向滅亡。
東海王怒氣攻心,心灰意冷,哇的一口血噴在詔書上, 暈了過去。
等東海王醒來的時候, 他留在洛陽城的兩千親信已經帶著王妃斐氏還是世子等人投奔大軍。
東海王從未如此絕望:“你們來作甚?洛陽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了, 脆弱的像個雞蛋殼。”
都這個時候了, 東海王惦記的還是洛陽的安危。
在場王妃斐氏,包括撒幣衍,王悅,荀灌等人都深深佩服東海王的胸襟。
王妃斐氏哭道:“王爺,永嘉帝要殺我們,我們不得已才逃出來的。”
東海王苦笑道:“逃到我這裏有什麽用?國家要亡,隻是多活幾天罷了。”
撒幣衍勸道:“苟郗叛變,還有劉琨的援軍,我們還有希望。”
劉琨的軍隊已經被匈奴團團圍住,自身難保,很難來洛陽救援。
身為主帥,對軍情心知肚明,東海王曉得王衍是在安撫軍心,便沒有戳破,說道:“大司徒,我本來打算和你一起興國安邦,可是我身體不行了,皇帝陛下又不信任我,要殺了我。我不怕死,我隻是害怕匈奴攻破洛陽,大晉滅國,我有何麵目去見司馬家的列祖列組?”
“所以,從現在起,我不在是元帥了,指揮權交給大司徒,大司徒出身名門,德高望重,隻要你能夠統領三軍,保護洛陽。”
東海王指著洛陽方向,“如果苟郗打著討伐我的名義來到這裏,大司徒千萬不要和苟郗交戰。你隻需砍掉我的人頭——”
東海王用盡最後的力氣,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拿著我的人頭,獻給苟郗,以解他心頭之恨。苟郗是我一手提拔的,他雖恨我,但不至於賣國,我死了,我和他的恩怨就沒了,你和苟郗聯手,一起保護洛陽。”
東海王看了王妃斐氏一眼,“大司徒,我把家人交給你了,皇上的討伐詔書上說,隻誅首惡,不禍及他人。我要死了,你們若能挺過這一關,將來隻管罵我,口誅筆伐,隻要能夠脫身,和我劃清界限就行,千萬不要為我鳴冤,我不在乎這些虛名,隻有你們好了,才能保護我的家人。”
東海王當即猶憤而死。
王衍等人跪下,痛哭流涕。
然後,他們沒有時間悲傷,東海王剛剛入棺材,漢國大將石勒就帶著先頭部隊發現了大晉軍隊的蹤跡。
石勒一聲令下,鋪天蓋地的箭矢遮蔽了太陽,朝著大晉軍隊襲來。
刹那間,這裏成為人間地獄。
混亂中,根本沒有聽王衍的指揮,有的嚇得腿軟逃跑,有的負隅頑抗,其實逃跑的毫無章法,沒頭蒼蠅似的嚇跑,衝到了敵軍軍營裏送人頭。
箭矢來襲的瞬間,琅琊王氏和潁川荀氏的部曲齊齊舉起盾牌,搭建安全木屋,保護主人的安全。王衍王悅,還有荀灌等人皆沒有受傷。
等到騎兵開始第二輪衝擊時,王衍指揮幸存者整理隊伍,帶著東海王的棺材家眷,還有隨行的官員們往東方逃難——目的地是東海王的藩地,那裏還有東海王的基業在,再不濟,那地方靠著大海,如果連藩地都受不住,還可以揚帆起航,坐著大海船東渡,然後南下,去大晉的東南部登陸,以避開匈奴的追殺。
如今大晉毫無士氣,四萬軍隊更無力抵抗匈奴十萬鐵騎,抵抗毫無意義,隻能逃跑,能跑多遠是多遠。
王衍狂奔時,並沒有留意到王悅已經離開了大部隊,從一條小路往洛陽方向而去。
潁川荀氏家族看著大軍往東跑了,並沒有跟著去——因為石勒指揮騎兵追擊王衍一行人,情況危急,王衍跑的不夠快,遲早會被追上。
荀灌的父親荀崧當即命令自家的部曲停下,“我們往西邊去,那裏有幾座我們旬家的塢堡,尚可一避。”
部曲隻聽主人的,當即護送荀家人往西邊逃亡。
跑著跑著荀崧發現隊伍少了個一個人——寶貝女人荀灌!
荀崧在腰間發現一個布條子,布條上用血寫著幾個字:“我去洛陽救公主,去去就回,勿念,灌娘。”
荀崧心急如焚,甚至想要跟著改道去洛陽,但是在一起的還有荀氏其他族人逃亡,他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讓整個家族陷入險境,隻要繼續往西。
荀崧自我安慰:灌娘這孩子從小就與眾不同,她應該會活著回來的,一定。
荀灌通往洛陽的小路上和王悅狹路相逢。
兩人起初還以為對方是敵軍,隔空放箭交手,幾個回合之後,憑直覺感覺對方的伎倆有些熟悉。
王悅大吼一聲:“脆梨好吃嗎?”
荀灌聽出是王悅的聲音,立刻從掩體拍馬出來,“你就知道吃,再晚一步,你連媳婦都沒了。”
王悅拍馬出來,“你怎麽來了?你的家人呢?”
荀灌指著西方,“打不過,跑去西邊塢堡躲起來了,我要去洛陽救我的朋友。”
荀灌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怎麽來了?你的家人呢?”
王悅指著東方,”打不過,跑了,想去東海坐船逃走,我要去洛陽救我的未婚妻。”
頓了頓,“還有母親大人,嶽母,潘美人她們。”
荀灌苦中作樂,“哎呀,我們恰好同行,此去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喲。”
王悅一笑,“那就一去不返。”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拍馬前行。
還沒跑幾步,就聽見林中有動靜,大批飛鳥從林中飛出,分明有埋伏!
王悅和清河同時匍匐在馬背上,對著樹林放箭。
“是我!”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騎著黑駿馬從林中串出來,頭盔下是一對標誌性的白眉毛,居然是劉曜。
劉曜跳下馬背,將佩劍等武器往地上一扔,雙手舉起,“莫動手,是自己人。”
荀灌呸了一口,“奪我大晉山河,你還有臉說自己人!”
劉曜說道:“一碼歸一碼,我是匈奴人,我還是漢國皇帝的幹弟弟,我當然要站在我國的立場。不過,你們剛才要救的人,恰好也是我想要救的人。這是我的一片私心。我這個人就是很貪婪,什麽都想要。如果你們兩個想要達成目標,就必須聽我的安排。”
王悅冷冷道,“我們可以自己救,不用勞煩劉大將軍。”
“石勒是專門攻擊大晉主力的,但是漢**隊並不隻有石勒一支。”劉曜指著後方:“大將呼延晏的三萬軍隊已經趕往洛陽了,就憑你們兩個,還能從三萬軍隊中殺出一條血路?蚍蜉撼大樹,自不量力。”
荀灌和王悅對視一眼,問:“你要怎樣?”
劉曜從馬背上摸出兩套匈奴人軍隊的服裝盔甲,“你們趕緊換上,把小白臉塗上黑黃色,貼上胡子,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我的親兵,你們跟著我去洛陽,到時候我把羊……皇後清河潘桃曹淑四個人搶到手,藏起來,我會命令親信把你們送走。”
王悅問:“你搶了人,最後卻不見人,漢國皇帝不找你算賬嗎?”
劉曜說道:“兵荒馬亂,隨便找四個屍首扔進賬房,一把火燒了,就是她們自盡,誰能知道?動動腦子嘛年輕人。”
荀灌半信半疑,“你為什麽五次三番的幫我們?”
事到如今,劉曜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我其實隻為了羊獻容——你們的皇後,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曾經與和我相好。後來她進宮當皇後,被深宮所困,我一生被情所困,哎呀,這些情情愛愛,說你們這些隻會添亂的熊孩子也不懂。我為了她,可以背叛所有人。”
王悅還好,已經從劉曜前幾次表現看出來了。
荀灌不知道啊!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是什麽愛情?摳門戎夫婦的卿卿我我、河東孫會的相殺相愛,離婚後愛、王悅清河的青梅竹馬,現在又多了劉曜羊獻容的滅國滅家的曠世虐戀,這是個多麽魔幻的世界!
兩人沒有其他選擇,於是趕緊變裝,跟著劉曜的部隊趕往洛陽。
且說另一邊,石勒大軍追趕王衍一行人,由於實力懸殊,過了半日,石勒就追上去了,包圍大軍。
王衍先是試圖指揮軍隊突出重圍,屢戰屢敗,所有的戰士都陣亡了,琅琊王氏的五百部曲也全部戰死,王衍隻得帶著皇室和百官投降。
石勒舉起火把,當眾點燃東海王司馬越的棺材,“這個人是罪人!我們漢國討厭他,就連你們大晉皇帝也發詔書出兵討伐,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言罷,石勒點燃了棺材,將東海王火葬了。
石勒命令所有俘虜背靠高牆而坐,“你們來說一說,曾經不可一世的大晉如何會亡國?”
眾人皆靜默不語。
皇族司馬範年輕氣傲,說道:“事已至此,沒有必要說,你要殺便殺。”
石勒舉刀,“快說,誰不說,誰就拖出去砍了!”
司馬範默不作聲,被脫去砍死。
石勒提著司馬範的人頭威脅,還是不說,一批批皇族高官被拖去砍死。
輪到大司徒王衍了。
王衍是個懂得善於鑽營,審時度勢的人,當年湣懷太子敗了,他就立刻把女兒太子妃接到家裏,寫了和離書脫身。
如今麵對石勒的屠刀,王衍並不算害怕,他這一生什麽都有過,活到五十來歲也夠了,但是,他還覺得這些人還可以搶救一下。
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王衍開口了,他整了整褶皺的衣袍,在滿是血腥的高牆之下鎮定自若,仿佛身處朝堂,風度翩翩。
王衍朝著石勒一拜,“大將軍,我看您麵相不俗,額闊鼻高,垂手過膝,大將軍衝鋒陷陣,勝多敗少,又聽說大將軍是奴隸出身,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我很看好大將軍,像您這樣的人才,定不會長期屈人之下,我願意俯首為臣,輔佐大將軍成就一番事業。”
王衍是個創造了成語“信口雌黃”的大人物,他的口才十分了得。
王衍一席話說道石勒心裏去了,他是羯族人,漢國皇帝劉聰是匈奴人,他打了好多勝仗,升遷也是有限,他何嚐不想嚐一嚐龍椅的滋味?
既然匈奴人能當皇帝,我們羯族人也可以!
隻是,如今還不是和漢國翻臉的時候……
石勒害怕王衍的話傳到皇帝劉聰耳邊,引起猜疑,幹脆佯做惱怒,指著王衍大罵道:“我看大晉亡國,全都是你這樣的奸臣作祟啊,你還敢妖言惑眾,離間我們君臣?”
石勒說道:“你們這些士大夫,不易刀斧加身,既然如此——”
石勒一擺手,“動手。”
高牆後麵的士兵聽到命令,齊齊輪著大錘子開始砸牆。
轟隆一聲,高牆倒地,王衍連同所有的皇族士大夫,全部喪命,被磚石掩埋。
孔子曰,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莫非孔聖人是個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