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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矛盾

  時隔一年, 刺客真麵目揭曉,卻沒什麽意義, 知道和不知道沒有區別,他們又不會找郗鑒算賬。


  一來郗鑒並沒有傷到河東公主,二來將心比心,他們都理解郗鑒為家人複仇的舉動。


  三來, 雖然郗鑒綁架河東公主, 把通緝犯孫會逼得自投羅網,但是郗鑒心懷愧疚, 在之後的表現都在一直彌補過錯, 保護了皇室, 立下汗馬功勞。


  王悅揭開謎底, 清河驚道, “原來是他!郗鑒守護未央宮, 經常看到殺他全家的囧賊進出未央宮,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忍住不動手。”


  王悅說道:“郗鑒應該是在找最佳的機會, 去年上元節刺殺可能是剛剛得知叔父全家被殺的噩耗, 憤怒之下行刺,沒有周密的計劃,太過莽撞了, 司馬冏身邊護衛太多,那次他失手, 僥幸遇到了我們才脫身。這次借著長沙王的手, 除掉了司馬冏, 為家人複仇。”


  荀灌歎為觀止,“真是太有耐心了,隱忍了一整年,換成是我,滅門仇人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轉,我可忍不住。”


  因郗鑒全家滅門之仇,清河若有所思,“我們司馬家年年都這樣明爭暗鬥,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這一方是正義的,可是事實上卻會殃及好多無辜的人。”


  “郗鑒是個孤兒,他叔父把他養大,又因擔心他的安危而拒絕響應司馬冏的勤王,結果卻遭遇滅門之禍。而那個時候,我在洛陽城預備行刺偽帝司馬倫,期待著司馬冏等四大藩王的勤王軍隊早日到達洛陽城。”


  思之極恐。


  清河是公主,但是她會換位思考,並不覺得別人為她犧牲是理所當然的,她有一顆憐憫之心,她會反思自己。


  郗鑒的叔父拒絕勤王,並沒有錯,他擔心親人的安危,怕侄兒郗鑒在洛陽淪為人質,甚至會被處死。


  如果換成是清河,清河也會這麽做,因為她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自己的家人。


  想到這裏,清河沒有興致逛燈會了,她找了個酒館,坐著發愣。


  此時她腦子很亂,她要保護家人,郗鑒也要保護家人。


  王敦要把曹淑和王悅帶會江南建業,也是保護自己的家人,他並沒有錯。


  大過年的,荀灌的父親把她關在祠堂裏麵壁思過,也是為了保護女兒,身為父親,他做的是對的……


  清河揉著額頭,這些事情好複雜,每個人都是對的,都是為了家人,可是大家的利益不可能一致,甚至互相衝突,那麽,該怎麽辦?有沒有絕對正確的辦法來解決?

  清河越想越亂,荀灌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怎麽了?怎麽像練武功走火入魔的樣子。”


  還是王悅了解她,“你是想得太多,超過了自己的能力。”


  清河道:“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王悅道:“我知道的,打個比方,到了冬天,有人希望天氣不要太冷,家裏的老人孩子受不得凍,省一些木炭取暖的錢。但是賣炭的希望天氣越冷越好,買的人多了,他的炭才能賣個好價錢,晚上收攤回家時能給家人帶一碗肉。”


  “小年夜那場惡戰,多少人家失去了兒子和丈夫,但是奉終裏的棺材鋪和做白事生意的都賺了大錢,棺材還沒有上油漆就賣出去了,你能說棺材鋪老板的笑著數錢是錯嗎?”


  王悅口才了得,一下子把清河紛亂的思緒捋得一清二楚。


  這正是清河剛才考慮的問題。


  荀灌被王悅繞進去了,托腮喃喃自語,“是啊,都沒有錯,但他們偏偏是矛盾的。”


  荀灌問道:“王悅,你鬼主意最多,陰險狡詐,你說該怎麽辦?”


  王悅在桌子上寫了個“無”字,“無解,沒有辦法,紅塵人世間就是各種矛盾組成的,佛法上說眾生皆苦,就是這個意思。”


  荀灌歎道:“說的也是,難怪那麽多人想要成仙,就是為了逃脫人世間的兩難選擇。”


  王悅看得通透,“這個未必,隻要有利益就有矛盾,仙界也不能免俗。”


  荀灌一拍腦袋,“不想了,好煩啊,還是練武比較單純,目的就是打敗對方,多簡單。”


  荀灌想得開,說不想就不想,但是清河就很難走出來,畢竟郗鑒叔父全家之死,和她有著間接的關係。


  王悅一句無解,並不能解開她的心結。


  見清河興致不高,王悅和荀灌早早把她送回宮休息。


  回家路上,荀灌向王悅邀戰,“好久沒打架了,在祠堂裏天天抄家規,我們比試一下,給我鬆鬆骨。”


  王悅表示拒絕,“不和你打了,我要回家和母親商議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荀灌:“何事?”


  王悅:“三天後,族裏會派人強行將我們送到建業,離開洛陽。”


  荀灌說道:“這個好說,我假裝山賊,把你們搶走。”


  王悅道:“護送我們的是駙馬王敦。”


  王敦倔強的名聲全程皆知,和摳門的王戎一樣享譽京城,荀灌一聽,立刻抱拳,“告辭,咱們有緣再見。”


  連荀灌都覺得王悅母子肯定要走了。


  未央宮,清河回來太早了,早到羊獻容擔心女兒是不是有病。平日她都玩到下半夜,而且一般都睡在王悅家裏。


  清河搖頭,“我沒有生病。”


  羊獻容低聲問:“是不是癸水提前來了?”這時候的確不方便。


  提醒了過幾天又要經曆的不適,清河愁死了,“比這個還煩。”


  羊獻容問,“出什麽事了?”


  清河不能告訴母親中領軍郗鑒校尉的刺殺往事,隻得說道:“王敦三天後要帶紀丘子夫人和王悅去建業。”


  果然,羊獻容一驚,“不行,今年不行。”你和王悅的婚事還沒定呢。


  清河歎道:“王敦和紀丘子王導的做法並沒有錯,他們是為了保護家人。我們沒有阻止他們的理由。何況,我們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羊獻容拉住清河的手,“你這孩子今天怎麽如此奇怪?你不想曹夫人?不想王悅嗎?”


  清河很困惑,“我當然會想他們——現在他們還沒啟程,我就已經想他們了,可是,這個世界又不


  是圍著我一個人轉的,我需要他們,他們就必須留下?他們也有家人。”


  清河洗洗睡了,羊獻容獨自傷神,心想:清河,其實他們才是你的家人啊!


  可是,偷龍轉鳳,錯位人生,一切都變了。


  清河裝睡,等母後走了,她睜開眼睛,反複琢磨著王悅的問題,越發覺得無解,是個死循環。


  這樣看來,最最接近正確的答案,卻是那句看似最冷酷的話:各人自掃門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


  在床上翻滾到半夜,還是無法入睡,最後一天過年了,上元節本就是不眠之夜,徹夜狂歡,沒有宵禁,清河在皇宮裏都能聽到宮外洛陽城二百二十個裏坊傳來斷斷續續的煙花爆竹之聲。


  她幹脆起床,披著大鍾在未央宮遊蕩,也是巧了,正好遇到帶兵巡邏的中領軍校尉郗鑒。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郗鑒見到公主,立刻讓出道路行禮,“天寒地凍的,路麵多有結冰,公主要小心。”


  清河寒暄道:“今晚郗校尉當值啊。”


  郗鑒說道:“原本今晚是其他人,隻是他們要回家過節,和家人團聚,我反正一個人,就和他們換了班。”


  郗鑒本就是孤兒,叔父一家被司馬冏所殺後,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別人過節團圓,他過節還是一個人,更顯淒涼,幹脆給人替班,用工作打發寂寞。


  清河心生愧疚,自掏腰包要廚房給今晚皇宮值夜的所有人添了一份熱騰騰的羊肉湯水引餅(麵條),雪白的水引餅上頭堆著一塊塊切好的羊肉,多得堆成了小山。


  清河最後是摟著從王悅浴桶裏順(偷)來的搓澡巾入睡的。


  次日,長沙王找她商量釋放金墉城司馬冏三個兒子的事情,清河說道:“一切都交給十二皇叔做主便是。”


  長沙王剛剛上台,正是建立威信的時候,皇室要表示對長沙王的絕對信任。長沙王說一,清河不會說二。


  長沙王道:“這那成呢,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涉及重要大事,還是需要皇室點頭同意,我不敢自專。”


  清河心道,父親精神不好,哪怕當個吉祥物點頭搖頭也越發困難,母後又要避諱叔嫂之別,還要避免讓人覺得後宮幹政,她這個公主少不得要幫助父皇履行一下皇室的職責,當長沙王的應聲蟲,免得累壞了父皇。


  清河就這樣白天去白癡皇帝的紫光殿,閱讀從大司馬府裏出來的各種公文,學著父親的字跡,寫“知道了”三個字。


  明明隻是走形式而已,但這形式不走又不行。


  從早到晚,時間過得飛快,清河手都酸了,才勉強看完,門下省的嵇侍中又報來一堆放在案幾上。


  “還有啊!”清河絕望了。


  嵇侍中說道:“公主累了,明日再看一樣的。”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清河強打精神,歎道:“這種事情毫無意義,卻不得不做,做起來還那麽累,為什麽還要做?”


  若說毫無意義,沒有誰比嵇侍中更有發言權——幾十年如一日的教育一個智力隻有七歲的白癡皇帝,從太子時期就開始教,孜孜不倦,從不厭煩,甚至還教過白癡皇帝的淘氣女兒清河。


  反正清河從未見過嵇侍中有動怒或者不耐煩的時候。


  聽到清河的抱怨,嵇侍中笑道:“世上大部分官員的差事就是如此,沒什麽意義,又不得不做。得自己慢慢找出點意義來,自得其樂。”


  聽說都這樣,清河就沒什麽好抱怨的了,繼續看。


  嵇侍中道:“公主很懂得隨遇而安。”


  清河道:“有其師必有其徒。”


  意思是說,她是學嵇侍中的隨遇而安,與現實和解。


  且說清河為父皇分擔責任,永康裏,曹淑和王悅母子兩個商量了一天,覺得還是先逃出去,躲一躲,等待有轉機時再現身,反正不能和王敦硬杠。


  黎明時分,城門和裏坊的大門開了,正是最冷的時候。


  王悅和曹淑給王敦留了一封書信,偷偷從後門溜走。


  剛走到裏坊的南門,就聽後麵有馬蹄聲,王敦騎著快馬趕過來了。


  “早啊。”王敦冷著臉,“一大清早堂嫂和大侄子要去何處?”


  王悅鎮定自若,謊話開口就來,“哦,和母親出去走走,去洛水看岸邊的梅花。”


  曹淑忙道:“駙馬也去嗎?真是巧啊。”


  “不是巧合,就是故意的。”王敦說道:“我這兩晚都住在你們隔壁王戎家裏,就是為了監視兩位,怕兩位不守信用,我不想辜負堂兄的托付。”


  王悅不敢相信,“縣侯居然留宿駙馬?”這不可能,王戎兩口子摳的很,才不會招待族人。


  王敦道:“縣侯本不答應,全靠我花錢,住一晚上一吊錢。還自帶被褥和燈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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