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軒窗暖陽
“韓姐姐,可醒了?”天剛大白,巧姐掀開門口的簾子,就端著早上的吃食以及要服用的煎藥一並送上。“昨夜睡得安穩嗎?這冬日越來越寒,炕上還暖嗎?”
“極好,也是暖和得緊。”韓琦掖了掖身上的粗布短襖,“讓巧姐費心了!”自己從睜眼養傷開始,都是這個小丫頭在貼心照顧,饒是自己冷血闖蕩,在江湖曆練多年,心中也是滿是感激。
“韓姐姐,你也是太過客氣了,左不過是燒點樹枝,耗點氣力罷了,哪值得你天天道謝的!”巧姐兒把吃食擺好在炕桌上,“身上可是大好了?”
“整日被你這麽悉心照顧,自然是好多了!”韓琦從崖上跌入水中,漂浮多時,風寒入骨,但她本是舞刀弄劍之人,沒有閨閣之秀這樣的身嬌肉貴,再加上文興宇施救及時,並未傷及根本,而外傷雖然看著可怖猙獰,對於過慣刀口舔血的江湖客,也不過爾爾,敷上金瘡藥,養上一段時日罷了。
北方冬日寂寥,巧姐收了碗筷,添了一把柴火到炕洞,這才捧著一個裝著剪刀線針拔針用的和頂針用的竹篾到了跟前做著活計說話。
巧姐也是十五六歲,早就把自己的婚事定下了,過不了幾日,就要一頂紅轎子抬到別人家成親,如此相夫教子美滿一生,看著眼前眼梢帶喜意,天真爽朗的巧姐熟稔地繡完最後一針,韓琦接過了成品讚道,“這鴛鴦是被你繡活了,我看著下水是可以遊走了……”雖說鄉野偏落,繡花樣子也無非就是並蒂蓮或者鴛鴦,可是針遊走線卻是極為用心。
“這又值當什麽,左不過是鄉下人的手藝,料想讓韓姐姐見笑了!”繡完了自己的肚兜,巧姐拿出幾件半舊的衣裳縫補,“我看公子身上的花樣刺繡就挺好看的,不知是什麽花色,透著說不出的好看,難道不是姐姐繡的?”
“公子?救我的公子?”韓琦莫名有點好奇,醒來數日,今天才能與巧姐得空坐下來多聊幾句。
“是啊!”巧姐絲毫沒有聽出韓琦的驚異,似想到什麽,敲了敲腦袋,一轉身又不知道去了哪裏,再過來,手上拿著一封信劄和一個錢袋,裏麵裝著一些碎銀子,“這是公子當日走之前特地為你留下的,可巧最近忙得都忘記了……”遞上了信,“好在你今天提點我了,否則我也不識字,將來隻怕是燒鍋爐才能用到!”
韓琦的心思都在這封信上,展開是兩張紙,一張是開的藥方,略通醫理,看了一下都是祛風除寒,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材,許是自己最近吃的藥,匆匆看過,放下不提,另一封則是短信,訴說了救治自己的前因後果,又說了自己把她滯留此處的不得已,以及後續安排諸多等等,隻是絲毫不提自己是何人,有何目的。
看著字跡工整娟秀,安排無比妥帖巧妙,是個極為謹慎小心的人,韓琦合起了信和藥方,心中卻是百感交集,誰能料到在自己生死存亡之際,遇到的居然是這麽一個人物,雖說自己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的恩情呢?
“你可知道公子是何人?”書信上並未提及自己是何人,韓琦也隻得試驗著麵前的這個傻丫頭。
“自然曉得,我們現在所呆的莊子就是文家的,我家是文府佃戶。”此間村落也隻得五六戶人家聚在一處,齊家一家便在村落當中,都是租的文家在京郊的土地,雖然地處偏僻,但是因著人跡罕見,文家佃租不重,除了蒙族偶來打獵經過略有滋擾之外,也是極為愜意。
“韓姐姐是公子的妻子嗎?”因著文興宇走前吩咐要好生照料,所以讓巧姐鬧了個不小的誤會,“那也生得忒是好命了……”想起那個如同畫上走下了的人物,巧姐臉色又紅了,看著眼前的韓琦姣好的麵容,想起了文公子輕言細語地溫柔地吩咐,“公子長得委實是好看!”
“你也覺得公子長得好看?”韓琦顧不得別的,得到了意外收獲,隻專心打聽消息,“這個莊子就是大儒文家的莊子?”得了肯定的答複,心中也就大概知道了救命之人不留姓名的因由。
大儒文氏在這大都之內的地位很是尷尬,這個文公子之所以寫信卻不願留名諱,恐怕也是不想節外生枝吧。
“恩,我從來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就跟戲台上的仙子一樣,有句話怎麽說的……清風幾月似的人物……”巧姐想了半天,都不能描繪出來,想起來一句戲文,便脫口而出。
“是清風霽月吧!”韓琦看著巧姐費勁的樣子。終於噗嗤地笑了出來,韓琦本來也是生得極好,隻是總是淡淡的,江湖生涯更是把性子磨得冷冽,生生地把幾分顏色掩藏起來。所以就算醒來之後也絲毫沒有局促無措之感,親近中有帶著疏離之感,巧姐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生動,不由得呆了。“公子好看,姐姐也好看,我看也真是極為相配!”
相配?孤孑的身影在韓琦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心中大慟不止,幾多克製,麵上這才如常,“比你的勇哥也好看嗎?”
“那怎麽好比?勇哥自然是好的……”提及到自己的未來夫婿李勇跟自己是一個莊子上的,私下裏也是經常有過接觸,心裏無疑是滿意的,大大咧咧的巧姐兒也羞澀起來,臉色也不由得潮紅,“但我們都是鄉下粗人,怎麽能跟主家公子相比,”想起了文興宇的梨渦淺笑,那是跟李勇截然不同的人。
“再過四天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到時候韓姐姐你也來喝一杯喜酒吧!”
“自然是要來湊這個熱鬧,沾沾喜氣。”韓琦打聽得了,村戶裏的人趕集的時間正是巧姐成親後的第二日,現下自己的身子也沒完全恢複,少不得還得盤桓數日。
再閑聊數句,天色就暗了下來,巧姐嫻熟地完成了手裏的活計,又到前麵廚房去忙活著一家人的晚飯,趁著巧姐不在,韓琦又仔細看了幾遍信,摩挲著錢袋裏麵的銀兩,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對於那個素未謀麵卻將自己救下來並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的人不由得有了更多的感激和好奇。
“文家公子?”韓琦不由得又把剛剛收起來的信件再次拿出來,摩挲著上麵的字跡,有點發呆,冬日的日頭很短,仿佛時日一下子就過去了,離著上次伏擊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半月,也不知韓勳找不到自己,回到子虛閣如何複命,到底是否會被罰?不過,好在,幸不辱命,大概在父親的護翼下,想必也不會太過嚴重。
“也不知道,韓琦如果真的有一天泯滅於這個世間,到底會不會有人真的難過傷神?”荒野村戶,油燈昏暗,這才可以把自己的黯然拿出來。
韓琦是江湖客,準確地說,是一名從小就養成的刺客。
刺客跟高手是不一樣的,對於江湖來說。
高手是內外兼修,而刺客練且僅練殺招。
高手切磋點到即止,刺客卻隻要求一招致命。
高手雲遊四海,肆意山水;刺客卻最好墨跡無聞,大隱如歸。
更何況,自己還出自“子虛閣”那麽臭名昭著的地方。
傳言中的“子虛閣”從來都不管任何道義,以出價最高的人馬首是鞍,也就是說,如果一方找到“子虛閣”要求殺另一方,若是另一方可以及時給出更高的價格,倒戈這件事是完全可以的,當然,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出現,也可以多花點銀子,弄成“死事”,青紅幫一事便是“定事”。
“定事”的好處除了無法倒戈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閻王讓你三更死,不能留你到五更”,必須在事主的要求時辰內一定會送他去見閻羅。
“不可留其過未時!”走的時候,這是祁晛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為了踐行規矩,即使韓勳當時並未到位,時機尚未完全成熟,自己也必須要出手,雖然自己已經厭倦了子虛閣裏的一切,生於斯長於斯,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威名聲譽受損。
好在,完成了,代價就是在冰冷的江水中飄蕩,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韓琦就從這個世道上真正消失了。
“消失?”韓琦輕聲道,而現在的自己似乎又有了一個機會,自己一直心心念念地脫離子虛閣的機會從自己醒來到今日,已經在齊家盤桓半月了,韓勳以及其他的青鷂探並未出現,也許,他們都以為自己在這次任務中已經身故了吧。
冬夜裏,外麵突然人聲嘈雜起來,齊家大大小小都回來了,女人們在廚房中忙著做飯,男人們應該都在堂屋中等著開飯,小孩打鬧聲更是不絕,這是一個不小的家庭,除開齊家老兩口,巧姐上麵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均已成家,拖家帶口地都在一起生活。
如此熱鬧的氛圍,不由得又讓自己想起了遠在江南的韓家,小小的院子裏總是冷冷清清的,家中人口簡單自己,爹和韓勳,而更多的時候,三個人也不經常照麵,都各有各忙,跟韓勳從江南接了任務時候還是深秋時分,一路北上,愈來愈冷,若是沒有這樁意外,現在應該跟韓勳爹爹在家中等待過年了吧。
至於祁晛……應該也早已啟程,現在也應該到了大都了吧。
揚州一別,若再次相見,是否真的順遂人意,從此恩怨兩不相幹呢?
“韓琦!”一張臉若隱若現,並不十分清晰,隻聽得一個聲音遙遙地飄了過來。眨眼之間,那個人的身影又似乎近在眼前。
“你是誰?”韓琦心念一動,自然有猜測,卻又不敢斷定,更離譜的是直覺此人並非善意而來,不由得大聲呼和,意圖震懾對方。
“是我啊……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熟悉的聲音一變,又似乎與剛剛的聲音完全不同,驀地就變得陰沉地嚇人。
“別裝神弄鬼的……我可不信這一套……”韓琦心中不安越湧越多,隻得強裝鎮定。
“鬼?你倒是記得了……”聲音繼續嗤笑,桀桀發涼“賤女人……還真是拜你所賜,真的將我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一張可怖的臉突然閃現,隨之而來的就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利刃,直直地刺了過來,饒是韓琦一直心生警惕,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一個打挺,韓琦便直直地從炕上立了起來,外麵天已經大亮,今天是個好天。
回想起剛剛夢中的場景,最後出現的那張臉是自己最最陌生而又深刻的自己親手殺死的第一個對象那個男人最後恐懼驚慌以至於憤恨的表情曾經是自己一晚又一碗的噩夢始作俑者。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夢不到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