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六文巷
雲鳳閣
晌午時分
暖光鍍了層金灑在月台上,著鮮豔宮裝的四五個小宮女挎著做藥枕用的秋花,款款從月台走來。
“該死!”殿內傳來一聲高嗬。
小宮女們打了個激靈,大氣不敢出一聲。
“還不快走!”殿外守著的賀公公,輕喝道。
幾個小宮女嚇得低著頭,快步離去。
賀公公微咳一聲,仿若什麽都未聽見。
殿內
太後睨著跪地的戚涼爭,鳳眸微眯,抬起右手狠狠地揮了出去。
“——啪!”
一枚鎏金掐絲護甲摔落在地。
她耳上的雕金蓮花墜兒也怒了般泠泠晃動。
“你真讓哀家失望!”
戚涼爭目不斜視,生生受下這一巴掌,而後又垂手將掉落的護甲捧起來,高於頭頂呈起,音調平和,“太後。”
她微微闔眼,唇邊的憤恨生生壓了下去。
“你可知哀家為何不見你?”
回都後,戚涼爭日日前來拜見,哪怕跪到每日晌午,太後也推說不見,想必已事先知曉他未完成使命。
“涼爭知。”
“哀家說過,你可一人去,但不可一人回,你還記得?”
“屬下無能……”戚涼爭再叩首。
她絕代麵容上刻滿失意,身子顫了顫,少年立即起身扶穩。
太後未計較他的失禮,瞥了一眼軟榻,少年便扶著她坐下。
“太後,可傳太醫?”
“你倒是想,哀家話還沒訓完呢!”
“是。”應罷,又要跪下。
太後輕哼一聲,抬起右手,小指少了枚護甲套。
戚涼爭恭順為之戴上,又合著迤地長裙跪在腳踏上。
太後深歎一口氣。
“真是廢物!”
“屬下有罪,太後莫要氣壞身子。”
“此去離國半年,你什麽都未查出,哀家罵你,你可委屈?”
“爭兒不敢。”
“哀家說過,辦不好便要了你的命,你可記得?”
“謹記在心。”
“三個月,哀家再給你三個月……”
戚涼爭走出來時,賀公公趕忙迎了上去,他是太後身邊的老人兒,對戚涼爭臉上的傷見怪不怪,衝少年低頭示意,便入了殿內侍候。
少年站在月台上,瞧著簷下隨風擺動的經幡,便聽著了漸近的腳步聲,他不轉身,也知來人是誰。
“喲,戚大人,這臉上的傷是?”
涼公公麵容白俏,年約二十有五,說起風涼話臉上倒多了些斯文氣。
戚涼爭卻未在意,“太後在小憩,公公有何事叨擾?”
小憩?
瞅著他臉上的巴掌印,還有誰敢動他,除了那位……
涼公公隻敢心裏笑笑,臉上還是誠意十足,“內庭司今個進了新茶,皇上知您入宮,特相讓奴才過來請您,您看……”
“哦,真是不巧……”眼波未動,語音裏卻含著幾分可惜,“卑職約了某人吃酒,怕是要爽了陛下的約了。”
涼公公眼眸一暗,瞅瞅天色,“吃酒未免早了點吧,戚大人……戚涼爭點頭示意,便抬步下階。
“戚大人……”涼公公喚了好幾聲,也未得回應,隻能瞧著少年遠去。
涼亭內
石桌上擺著一副玉盤,白皙修長的手撚著棋子,遲遲不肯落下。
明黃衣袖蹭過桌沿,襟口繡著的暗紋雲鬥便褶皺起來。
“哦,他不肯來?”無一絲惱怒。
涼公公低頭,早換了一副愉悅模樣,道:“奴才去的晚,似乎……錯了出好戲。”
“說來聽聽……”
“嗻!”
六文巷
一條隱在民房瓦間中的小巷,金甲城“落魄”的街市之一。
莫說達官貴人不會踏足來此,稍微平頭正臉的也不願意在這兒進進出出,沒有人會看得起來此買貨的客人,包括那些賣貨人。
“老板,來幾個包子。”一個書生打扮的人雙手縮在袖裏,紅著臉衝老板小聲說。
老板頭都未抬一下,隻粗聲嗬斥:“自己拿!”
書生也不惱,伸出的手卻髒兮兮。
籠屜被揭開,哪裏有騰騰熱氣,隻有幾個涼包子七倒八歪地扔在屜上。
書生兩眼一亮,咽了咽口水,將包子盡數用帕子包好。
“老板,給錢了!”他從懷裏掏出六個銅板,仔細數了又數,扔進了錢箱。
心疼地看了看空了的右手,抱著包子消失在巷中。老板翹著腿,閉目養神,這樣的客人一天不知有多少。
書生抱著包子與戚涼爭擦肩而過,身子微微傾斜怕蹭著他的錦衣華服,目光亦是驚歎不已,真是與眾不凡,這公子怎會願意來這種地方……
戚涼爭麵色如水,直至看見了“桃花酒”的招牌,他眼眸微深,踏了進去。
小二迎上來:“客官要啥酒,現打現吆喝,本店不留客~六文錢一壺喲!”
“劉哥,他不是來喝酒的,他是來找人的。”桃花笑嘻嘻應道,打老遠就聞見他身上的紫薇露。
桃花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梳著兩個丸子頭,耳上是桃花玉墜,臉上是桃花笑容,水汪汪的大眼瞅著戚涼爭的臉龐道:“先生在二樓等您呢,呀!您的臉……”
翁先生提起酒壺,替戚涼爭滿上。
桃花拿著手帕和藥酒走過來,柔柔道:“我幫大人擦點藥吧,您……”
少年仿若未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翁先生解圍道:“他可不敢上藥,這不是罰,是賞賜。”
“可是……”桃花欲言又止,小心地瞧著戚涼爭,眼裏都是心疼。
翁先生輕咳兩聲:“別可是了,去炒兩個菜去,你家大人還餓著呢!”
戚涼爭聞言,瞪他一眼。
“哦哦,我這就去。”桃花對著戚涼爭一笑,又急急忙忙跑下樓。
翁先生搖搖頭:“到底是小孩子,毛毛躁躁~”
少年不置可否。
翁先生撫著胡須道:“你可別說不知道她喜歡你啊~老夫這麽大年紀都看得出來。”
“一把年紀了,還如此無聊。”
翁先生笑道:“不然呢,我困在這六文巷,眼中的天下就這麽幾尺地方,能說話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二人臨窗而坐,一眼望下去就是六文巷破舊的街道。
形形色色的人總是那幾個,不是穿衣單薄,就是頹廢無光。
翁先生端起酒嗅了嗅,道:“不過,老夫好歹能留住性命,至於你……又能活過幾天。”
桃花釀芬芳沁脾,入口微澀卻酣。
戚涼爭嘴角上揚,道:“老爺子一見我,便知我今天做了什麽,真是有趣。”
翁先生搖頭道:“你頂著這張臉,莫說我知道,任誰看了都知道是何人所為,這天下能近你身的人,能有幾個?”
戚涼爭輕笑兩聲。
翁先生卻正經道:“你還笑得出來!我早說過,若想活命,就離開那個老太婆!”
當他說出“老太婆”三個字時,戚涼爭如刀的目光射了過來。
“老爺子,慎言!”
翁先生不露懼色,目光坦蕩,“我翁某活了五十載,自知何話該說,何話不該說。是大人您被這高官權勢蒙了心智。”
“……”
“半年前,我就說過讓你逃命,此事不能管,可半年後,你卻大搖大擺回到了金甲城,如今她沒殺你,是還留著你有用吧……”
哀家,再給你三個月……
戚涼爭想到太後今日所言,盯著杯中的酒,眸色變暗。
翁先生道:“你不過是一枚棋子,何苦為他們做這麽多?”
“老爺子今天話有點多,果然是年紀大了。”
翁先生知他聽不進去,歎道:“少年不聽老人言,吃虧可要吃大了……”
街邊傳來一陣吵鬧,戚涼爭瞥了過去。
桃花酒的斜對過是一家書畫齋,不過才五尺大的門麵,隔著這麽遠,也能聞見書紙上隱隱黴味。
書齋老板將與他討價還價的老翁推了一把,灰衣老頭便倒在地上,他懷裏的卷軸也落了一地。
“我說了舍不得賣,就揣回家供起來,別影響我做生意。”
老頭道:“你這人,怎麽不讓人還價啊,六文錢買我這幅紙都不夠,更何況這幅墨寶畫的是天下第一舞……”
“愛畫誰畫誰,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裏是六文巷,什麽貨品都是六文錢!既然寶貝就拿去別處賣,走走走!你這種吃不起飯的,我一天不知道見多少個!”
灰衣老頭搖著頭,嘴裏嘟嘟囔囔地抱著卷軸起身離開。
翁先生瞧著戚涼爭,下意識問道:“你認識?”
戚涼爭才收回目光,淡淡開口,“不認識。”
翁先生再不多言,二人隻一時喝酒。
沒半刻,戚涼爭便起身。
“桃花的菜還沒好,你再坐坐。”翁先生見他要走,挽留道。
“不了,銀鞭閣還有事。”
知他主意正,翁先生便不多言,直到少年走到門口,他才歎道:“你當初不該救我,我是有罪之人。”
翁先生閉著眼,滿臉後悔。
戚涼爭也不轉身,“是麽?”
不該救他,讓他苟活於人世間麽
桃花端著菜興衝衝地上來,先看見空著的座位,心一沉,“先生,大人呢?”
翁先生緩緩睜眼,看了看窗外。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