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她以為她要死了。
數次虛弱地睜開眼,恍然看到床前守著的,是這個男人。
然而她很快又昏迷過去,想,自己剛才看到的,一定是幻覺。
再一次醒來,終於定住心神。
依舊是這個男人,仿佛數日未曾合眼,臉色怔忪,麵色憔悴。
他應該是憤怒過的,應該是暴虐過的,然而此刻,看起來卻是如此地疲憊無力,帶著些許的軟弱絕望。
他確乎是驚喜的,然而邊歡喜的表情都做不出來了。
他怔怔地望著她,忽然眼中就帶了淚影,聲音嘶啞地說道:“寧兒,你終於肯醒過來了。”
她愣愣地看著這個男人。想,這不該是他的反應。
她本來已做好了等他狂怒的準備。
忽然對上這個男人,她心底就如利刺猛紮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過臉去。
他彎下腰來,憔悴帶著浮腫的臉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寧兒,到底要多狠的心腸,才會讓你拋下我和駿兒,去為那個男人生下那個孩子?”
他的語氣不是質問,他完全已失了質問的力氣。語氣中滿滿地是委屈,是埋怨,是痛苦,是不能解脫。
她帶著一刻的愕然,終於意識到,原來,他以為……
她默默地閉著嘴唇,沒有說話。
他默默地看了她良久,最後跟她說:“既然你醒了,就見見駿兒吧。”
她緩緩轉過臉來。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她,帶著一抹自嘲問她:“你是篤定我會護住他,所以才放心地走掉嗎?你這麽放心地把他交給我,是太相信我還是太相信你自己?”
她的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在這宮裏幾年,她幾乎沒有當麵對他掉過淚,甚至不曾對他流露過情緒。
他有一刻就呆在那裏。下意識伸了伸手,想為她擦一擦眼角的淚,然而手到伸到半截,又收了回來。人也從床邊挪開,帶了一絲清冷地對外麵說道:“駿兒,你進來吧!”
她看著門外緩緩走進來的兒子。一別經年,他變得沉穩,沉默,眉宇間少了曾經的歡樂無憂,微微凝在一起的眉頭告訴她,她的兒子,在數月之中,經曆了許多事情,內裏有了百般心事。
他此刻正沉默地審視著她,對上她的眼睛,不喜,不悲,不怒,不怨。
站到她床前的時候,雙膝慢慢屈下去,然後跪在地上。
“跟你母妃道別吧。這是你最後一次叫母妃。”床前的男人說。
她的心一凜。最後一次叫母妃?他是要用這個來懲罰她嗎?
她的兒子,默默地叩了幾個頭,然後站起來,走到她床邊。他認真是審視著她的臉,似乎想辨出她與從前最細微的不同。
她張了張口,還沒說話,那個男人說道:“駿兒,這是你的奶嬤。記住,你的母妃,在昨日,已經薨了。”
她抬眼看著那個男人。忽然明白了。
寧貴妃出宮失蹤數月,宮外產子,宮裏怎麽可能還有貴妃的位子?這樣的貴妃,她的存在,就是皇宮威嚴的一個汙點。
可是沒有了貴妃的名份,她的兒子,以後如何在宮中立足?
男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站在床上,已恢複了帝王的無情和冷靜,緩緩地說道:“貴妃回宮數日來,皇後不聞不問,任宮中謠言四起,惡意頻傳,有失皇後的威儀,致使重病中的貴妃一病不起,沉屙難愈,已於昨日廢去後位,於冷宮辟宮而居。涉事妃嬪,逐一懲戒……”
她愣愣地看著他,忽然猜不透他的意思。
從此之後,宮中再沒了皇後,也沒有了貴妃。那個男人冷落了一宮的妃嬪。她在三皇子的寢宮中,做著默默無聞的奶嬤,再也沒有出去過。
然而朝廷動蕩他帶著她,都城北遷他帶著她,異族入侵時他護著她。
他的身體被先後的動蕩消磨著,最後終於纏綿病榻,長臥不起。
她熬到了她的兒子鬥敗了大皇子,又熬到她的兒子擒拿了二皇子,終於熬到了她的兒子攝國成為太子的那一天。
“奶嬤!”
她獨對著一窗秋花發呆的時候,她的兒子站在身後。
她回過頭來,長大成人的她的兒子,如此的俊逸威嚴,然而那張臉清冷默然,再也不見了從前的歡樂。
“去看看父皇吧。”
她從她的兒子臉上看到了一絲悲戚,有一刻怔然地想,為什麽悲傷呢?竟然為了那個男人,他在是悲傷嗎?
這些年,他護著她,卻看著她的兒子和他的兒子明爭暗鬥,他卻在其中煽風點火,暗加挑拔。
不是應該恨他嗎?不是他,生活原本可以不必這樣慘烈。
她的兒子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最後轉開眼睛,躲開了她的質詢。
是啊,她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兒子,文韜武略,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陰謀算計,都是他逼出來的;冷硬鐵腕,也是他熏陶出來的。他那兩個兒子,學了他的心狠手辣,卻忘了與人為善;學了他的冷血心腸,卻忘了與人結好。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向他的寢宮。
踏著秋意蕭瑟的青石路麵,心情竟然是難言的複雜。
這該是多年前,她夢中大快人心的一幕。多年來,她日夜夢想著解脫的這一天。
然而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竟然沒有想像中那樣的輕快和歡樂。
前麵腳步沉重的她的兒子,背影透出來的是深沉的複雜。令她的心緒百結,心潮難平。
她不停地跟自己說,這一天,終於是來了。她盼著這一天,已經太久,久得從前的種種,已模糊了許多。
“父皇!”
她被那一聲輕喊驚醒,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這個熟悉的男人榻前。
他正看著她,消瘦的臉頰已失了往日的威嚴和冷峻。
她定定神,緩緩走了過去。
他像是特意裝束過的,衣服束發一絲不苟。連花白的胡子似乎也刻意修剪了一番。
忽然之間,她才發現,原來他已經老了,頭發見了花白,胡子見了蒼灰。連曾經的峨眉寬額,也消磨了威業,見了深紋。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隻是有一縷她看不懂的複雜。
她緩緩坐在榻邊,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空靈帶著沙啞,在寢宮中回蕩。
“皇上!”
“數年過去,寧兒容顏依舊,我卻老木將枯。”他說,聲音平靜。
容顏依舊麽?
並不。她的頭發早已白得徹底。那一夜屠城的消息傳來,她乍然驚起,驚厥而倒。醒來頭發皆華,不複顏色。
她長閉於室,數日不開,直到外麵傳來的消息說,趙明庭堅守至死。
她托付那個孩子的時候,趙明庭曾慨然應誓,“他日若小公子身份敗露,明庭必以死相掩,助小公子安然脫身”。
她信趙明庭,她信她的兒子沒有死。
然而用一城的百姓和趙明庭的性命換了那個孩子的性命,她自覺罪孽繞身。
趙明庭至死也不知道,那個孩子,並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的孩子。
而這個男人,他藏了數月的怨恨和憤怒,就這樣發泄在無辜一城百姓身上麽?
她怔怔地出了一下神,聽到他喊她的名字。轉過臉來,他看著她,蒼灰的額際被窗子外麵透進來陽光打出一片落寂。
“寧兒,我大恨將至,隻求你實話告訴我。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的手猛地攥緊,手底一片柔軟,才發現自己攥住的,是他身上蓋的錦被的一角。
他知道了?什麽時候?
他看著她驚愕的表情,沒有等她的回答,然而卻輕輕笑了:“果然是我的兒子麽?我果然從前是太自以為是了。”
他那般霸淩地將她留在身邊,卻竟然從來肯不相信,她會肯替他生孩子。原來他果真錯過了許多,鑄成了大錯!
他當初就知道他的那個弟弟,是何等仁義的人,他竟然不肯相信,他那個仁義的弟弟,不會顧忌她的身份,置她於尷尬境地。
而多年後,當他終於開始懷疑的時候,大錯已然鑄成。
“駿兒,知道嗎?”他問她。
她忽然才發現,驪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
“知道。”她艱難地開口。
他嘴邊帶出一線苦笑:“怪不得,他總是說我不懂你。”
驪駿居然跟他說這個麽?
她愣愣地想。
寢殿中有一刻的沉默。
然後她聽見他說:“寧兒,那個孩子,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罪孽!”
是我被嫉妒衝昏了頭,在聽到那個孩子的消息時,第一時間起了惡念。
然而在我臨去前,終於知道,你當初,曾經願意為我生下那個孩子。
我此生,終於圓滿!
她愣怔地看著他,忽然起身,掩麵而出。
曾經這個男人,越是強勢,她越是恨他。然而他忽然的示弱,讓她愧意頓生,內疚倍至。
他躺在床上,帶著最後的滿足,靜靜等著那一刻的到來。直到榻前靜靜地站了一道清長的影子,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他靜靜看著這個他一手逼出來的繼位者。有句話叫不破不立。驪朝現在,是最難的時候,然而也是一切秩序從零開始重新建立的時候。也正是一個帝王的功業開始的時候。
“父皇,孟景元門下,收有一徒,天資聰慧,心性堅韌,姓杜名鳴,字子規。他,正是當日我母妃交給趙明庭的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