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鳴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蘇墨看著杜鳴說道：“子規，你至少可以想信我。我答應過阿宣，她的兒子，我會好好地護著。”
“問昔並不想你留在都城。蘇墨，我不會為了我的兒子，把你留在這裏讓你為難！”
“這不是為難。子規，這是我心甘情願。我從前知道我有個妹妹，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找回她。那個時候，我自己尚且自身難保，更不想將她牽到這些事情之中來。然而冥冥之中，陰差陽錯卻讓我找回了她。這是我能為阿宣做的最好的事情。”
杜鳴擰著眉，並不讚同。
“我的兒子，我自有辦法保護，不需要你做什麽。蘇墨，你護著問昔，卻忘了問昔也同樣在護著你。”
“我從知道我身世的那天起，就知道我這一生不會是自由的。”蘇墨淡淡說道，“然而阿宣不必像我這樣。子規，我隻求阿宣過得快樂，你在她身邊我很安心。同樣，我在這邊守著那個孩子，阿宣也會安心。”
杜鳴張口才要製止蘇墨的想法，蘇墨已開口問道：“皇上派人賞賜的時候，傳了什麽話？”
杜鳴表情一黯：“皇上讓問昔能出去見風走動的時候，將孩子抱過去讓他和奶嬤看看。”
蘇墨閉了閉眼：“我聽說阿宣自從生完孩子後，並不常抱孩子，也刻意不去哄。而且她隻給一個孩子喂奶。”
杜鳴艱澀了一下聲音：“那個孩子，注定是皇家的孩子。問昔現在對孩子冷淡一些，孩子入宮之後，便接納得容易一些。她喂的那個孩子，最近已經不吃奶娘的奶了。”
他知道蘇問昔為什麽不讓他哄孩子。怕孩子記住他的味道和聲音，怕他割舍不下孩子會難過上火。
然而他知道，孩子是蘇問昔生下來的，她麵上多強硬，心裏就有多難過。
“等問昔坐完月子，能出門的時候，我會向皇上請求駐守邊城。蘇墨，我和問昔不需要你留在這裏，你身子正是需要調養的時候，喬醫生肯定是會和我們一起走。你跟著過去，有喬醫正守著，正好養一養身子。”
蘇墨睜開眼，淡淡地笑了笑：“子規，你真覺得邊城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嗎？”
杜鳴沒有說話。
從前皇上駁了長安公主的請婚轉而賜婚給他的時候，他那時雖然奇怪，並未多想。然而最近，發生了這許多事情，他再疑惑，心裏也有了答案。
蘇墨說道：“曾經皇上身邊的人，除了我還剩下誰？他的身體越差，就越害怕失去。何況，他若有猜忌你的心思，留著我在都城，不正好是你們的牽製？子規，皇家再無害的親情下麵，都藏著深深的算計，這就是皇家！永遠不要把感情放在最前麵！皇家的人，隻有在認定無害的前提下麵，才會讓自己任性。曾經的先皇是，大皇子是，二皇子也是。現在的皇上，也是。你以為皇上是憑了什麽艱難走到了今天？”
蘇問昔還沒有出月子，就把豆蔻和紫風嫁了。兩邊成親間隔不過幾天。豆蔻一成親，立刻就回來伺候蘇問昔月子。
蘇問昔笑道：“你不用回來。你是宮裏出來的，皇上將你們賜到我手裏，得你們照顧幾年，我已十分領情。現在你成親了，無疾是我的徒弟，你隨著他喊我一聲師傅就是了。以後你得閑了，常過來坐坐便是好的。”
然而蘇問昔再怎麽說，豆蔻依舊每日過來伺候她月子，像從前一樣。
紫風與莫護衛成親後，也像豆蔻一樣，整天應時應點地過來。
蘇問昔勸她，紫風卻說道：“我知道夫人過不久要隨著將軍去邊城的。我不拿自己當奴婢看，夫人與我們的情份，我心裏是知道的。能看著這兩個孩子幾天是幾天。夫人不讓我過來，就是嫌棄我！”
蘇問昔聽紫風如此說，倒不勸了。
兩個孩子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取名字。別人問起來，隻托辭說蘇老爺要盡善盡美地找最好的字，然而知道內情的都明白。這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注定是要做皇子的，皇子的名字，哪是他們隨便能給的？
蘇問昔心知肚明，腳上有痣的那個必定是要做皇子的了。蘇夫人最是心細，為了避免麻煩，給兩個孩子都做了精美的薄襪套。
蘇問昔依舊有意無意地把孩子給紫風和豆蔻哄。紫風是個活潑的性子，哄孩子卻極有耐心，她看起來是真喜歡孩子。兩個孩子也都喜歡找她抱。似乎紫風帶的多了，兩個孩子真能辨出她的味道，隻要她一近身，兩個孩子分外顯出歡喜的神情來。
兩個雙胞胎的兒子，蘇問昔哄的少，不看腳，現在還分不清哪個大哪個小。然而紫風一眼就能分出來。經常對蘇問昔的搞錯感到無語，且還有些不忿。當母親的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委實有些說不過去。況且“大寶和二寶明明長得各有特點，沒有那麽相像嘛”！
蘇問昔前世的時候，鄰居家也是一對雙胞胎姐妹，比她大了三四歲。小時候她是常和那對姐妹玩的，因此別人搞不清兩姐妹的時候，她往往一眼就能分出姐姐和妹妹來。分明覺得兩個人也沒有那麽像。然而後來，她隨著父母搬家，數年之後再見，發現自己也分不清那對姐妹了。
蘇問昔想，這世上也許真的沒有自己這樣做母親的。辛辛苦苦生下孩子，卻並不親近，連自己的孩子哪個大哪個小都分辨不出來。將來孩子聽別人說起的時候，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杜鳴自己哄孩子也不是很多，然而卻能一眼認出哪個是“大寶”，哪個是“二寶”。顯然他們這對父母中，他是一個深愛孩子的合格父親，而她，心裏的顧慮遠遠多於對孩子的愛。
蘇問昔想起，從前母親身體還好的時候，經常聽母親笑著跟她說，她小的時候，都是父親一手照顧的。她都半歲了，母親還不會給她換尿布，還把不準衝奶粉的水溫，然而父親卻做得極是順手，堪稱模範爸爸。
蘇問昔覺得最近，她似乎想父親想得越來越多。
從前隻要想起，都是各種怨恨。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兩個孩子帶來的感慨，越來越多地想到父親曾經的好。
她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去出診，她正好想吃那邊地道的肉夾饃。父親答應了她回來的路上會順便給她帶回去，然而那一次的病人很麻煩，一早出去近中午的時候才診治完畢，回來的時候急急往回趕，把肉夾饃的事情忘掉了。父親一身疲憊到家門口又折返，買了肉夾饃之後才又重新回的家。
後來有一次，是母親說起，她便心疼地跟父親說：“我不是一定要吃肉夾饃啊，爸爸！”
她的父親卻笑著說：“我答應了我家寧寧，當然要說話算數！不能讓我家寧寧失望！”
蘇問昔這天夜裏，忽然從夢中醒來，就開始輕輕啜泣。
她怨恨了父親兩世。幾乎對父親所有的感情都成了母親去世時那一刻的怨恨。她知道自己是多麽偏執和無情，畢竟之前的那二十多年，她一直是父親心頭的寶貝。甚至她今天的一切，都是父親忍受著煎熬換給她的。
當這一天她成了母親，當這一天她開始反思自己為母的冷清，忽然發現，原來她對於父親，是那樣的殘忍。父親的確有錯，然而他對母親的背叛，對婚姻的不忠，不能抹殺他對她的愛護。
而她從前從來沒有想明白。至少她重生的這二十多年，她的父親因為她的不能原諒，因為她的怨恨，受著痛苦煎熬，卻還在祝福她的幸福快樂。
蘇問昔先是小聲啜泣，然後終於忍不住，傷心大哭。
杜鳴自然是被嚇壞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蘇問昔快出月子了，他們的兩個孩子馬上就要帶到宮裏讓皇上挑選了。蘇問昔佯作堅強地堅持了這麽長時間，終於受不住了。
然而他除了抱著她別無他法。
蘇問昔出月子的時候，已比懷孕的時候瘦了許多。身上的浮腫得了喬老頭兒的藥方，已是盡去了。隻是被豆蔻她們幾個照顧得太好，雖然喂著奶，也比原來的時候胖了些。原先尖尖的臉變得圓潤起來，氣色十分地好。
因著蘇問昔那晚失控的大哭，杜鳴分外擔心。跟蘇問昔說，孩子他抱去給皇上和奶嬤看。
如果他們兩個之中一定要有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換掉，他寧願那個人是他。
然而蘇問昔知道，杜鳴對孩子的感情，一定比自己深。那兩個孩子不光是他的兒子，還是他童年的縮影。蘇問昔不會讓他再重溫一次被拋棄的命運。哪怕這一次，想要他們孩子的，是他同母異父的兄長，哪怕那個孩子會養在嫡親的祖母身邊。
蘇問昔握著杜鳴的手，輕聲說道：“子規，你應該去軍營，像往常一樣。我不過是進宮一趟，讓皇上和奶嬤看看孩子。”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她的眼裏有了淚影。然而她極力鎮靜地說了，沒有讓自己的表情出現一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