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駿愣了一下神,一時沒有明白。及至反應過來,看到蘇問昔硬著頭皮強提著腳努力跟進的滑稽樣子,忽然出聲笑起來。先是低聲輕笑,然後聲音漸長漸大,最後放聲笑起來。
蘇問昔給嚇著了。
皇上,你,你,你什麽意思?你這是高興還是生氣啊?
蘇問昔回頭看內侍。
內侍也一臉緊張。自來可從沒見過皇上如此大笑過。什麽意思我也不知道啊?
皇上笑完了,順手拍拍池塘邊上漢白玉石的長椅:“來,坐下吧。”
蘇問昔:“……”
帶著萬分的詭異硬著頭皮坐過去。
驪駿看著蘇問昔笑。
忽然一下子,近來壓抑的心情輕鬆下來,帶著笑意說道:“前幾天,蘇墨進宮來見朕。問昔啊,蘇墨對你這個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妹妹真是捧到了手心裏。”
蘇墨為她進宮來見皇上?
蘇問昔有些詫異。她做了什麽事情?蘇墨在擔心什麽?
驪駿後背往靠欄處靠了靠,內侍忙上前要在他背後加個軟靠,他抬手製止了。對蘇問昔笑道:“這幾年,蘇墨跟朕越發疏遠了。問昔,你可知,皇家曆來無親情。朕自從坐上這個位子,身邊肯說說話的是越來越少了。”
蘇問昔背上有些冒冷汗。皇上你跟我太不見外了。你跟我說這些,太讓我受寵若驚了。
驪駿沒有看蘇問昔的表情,眼睛放到清碧水塘的遠處一片青荷上,悠悠歎道:“似乎有很多年了,沒有一個人敢在朕麵前叫過一次累說過一次苦。記得從前,朕小的時候,身邊伺候的都是戰戰兢兢的,兄弟姐妹們,都是小心翼翼的。”
蘇問昔立刻想起蘇墨跟她說過,因為寧貴妃,前麵兩個皇子立了廢,廢了立。更不要說宮中的嬪妃。但凡對寧貴妃一點不敬,傳到先皇耳朵裏,輕則罰,重則廢。哪個敢不對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然而那樣的姿態,也隻是表麵吧。背後多少手段使出來,才會把蘇墨的身體折磨成那個樣子?
隻聽驪駿說道:“這麽多年,朕從來不知道被人當麵撒嬌是什麽感受。蘇墨,和朕的心情是一樣的吧?”
蘇問昔:“……”
想說,皇上,你實在是誤會了。
不過又一想,最好的解釋就是不解釋。
皇上你喜歡人跟你撒嬌,找你的妃子去啊?書中不說了嗎?最會撒嬌使潑吹枕頭風的,就是那些娘娘們啊。
驪駿心情一好,說道:“關於葛針的事情,蕭山實在有些小題大做。朕堂堂一國之君,難道容不下一個女子嗎?何況當初,她是應了朕的心意嫁去了西番。朕收了她母親的誥封容易,卻會寒多少人的心。”
蘇問昔心頭一喜,隨口就說了一句:“皇上聖明!”
驪駿看了蘇問昔一眼:“你今天說了數個朕聖明,唯有這一句倒說得真心了些。”
蘇問昔:“……”
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囁嚅道,“皇上,英明。”
驪駿看著蘇問昔的樣子,不覺又笑起來。
“蘇墨對著你,大約就是朕現在的心情了。”
說完了,又歎了口氣,說道,“也難怪奶嬤喜歡跟你聊天。你性子聰明,又帶著幾分天真爛漫,蘇墨當初倒沒有說錯。你這性子,實在不適合這深宮內院。”
蘇問昔心道,我可從來就沒想著進你這深宮內院。
忽然心頭一激靈,皇上,你,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不適合這深宮內院?
蘇問昔心裏七上八下地坐著,半天沒有說一個字。
驪駿似乎在想事情,池塘邊便隻有風吹花落的靜。
蘇問昔不知道為什麽,後背忽然生涼,心中生了怯意。
過了一會兒,聽見驪駿說道:“問昔,你可知道,命運輾轉,總有你不喜歡卻不得不去麵對的時候,我們能做的,隻能是改變自己,迎麵直對。”
蘇問昔打了個冷戰,怔怔地扭過臉來,看著驪駿。
她知道這樣做很失禮,是犯上,是不敬。
然而她內心裏的惶恐壓過了一切禮儀的思量。
她看了很久,旁邊的內侍著急地想出聲提醒她一下,卻懾於皇上在前,不敢開口,隻在心裏著急地想,這蘇鄉君,委實是太大膽了些,還要不要腦袋了。
然而驪駿似乎並沒有生氣。心平氣和地看著蘇問昔。
他的表情可以稱得上柔和,帶著點點的疲倦。
蘇問昔的大腦空空的,過了許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皇上,其實我們都習慣了屈從命運,所以才會退縮。實際上,命運不是不可改變,我們不用總勉強自己。”
短暫的沉默後,她聽見驪駿輕淺的笑聲。
“你是經過變故的人,難得還留有如此樂觀的性子。朕答應過蘇墨了,絕不會為難你……”
再後麵的話蘇問昔沒有聽清。
一直到從宮裏出來,蘇問昔都有些恍惚。
內侍將蘇問昔一直送到馬車上,看著馬車走了,才回去向皇上交差。
蘇問昔一路沉默著,看得豆蔻多少擔心。難得見蘇問昔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宮裏的事情,自然不是她能打聽的。
到將軍府門口,馬車停下,車簾掀開。
蘇問昔恍惚地向出了馬車,要往下跳的時候,斜刺裏伸過來一隻手,扶住了她。
她抬眼,杜鳴正站在車前,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穩穩地將她扶了,輕聲說道:“當心些。”
手上用力,半扶半舉地將她接下馬車。
蘇問昔心情煩亂地跟著杜鳴往府裏走,過了大門,忽然停住了腳。
杜鳴回頭:“很累麽?”
蘇問昔“嗯”了一聲:“在禦花園轉了一下午,腳酸腿累。”
臉上露著委屈。
杜鳴:“……”
還沒有說話,忽然就聽蘇問昔說道:“你背背我吧。”
杜鳴:“……”
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抬頭四處看。
背你沒有問題,隻是在這府裏……
豆蔻這時說了一句:“奴婢去廚房看看,也該上飯了。”
扭身往廚房的方向急走,一時便轉過回廊人沒了影子。
全府裏本來就沒有幾個下人,一看豆蔻的架式,有眼色的都趕緊躲了。
杜鳴:“……”
滿頭黑線地想,如果都不走開,他還能上手背一背蘇問昔。這一個兩個地一走,為什麽有種偷偷摸摸做壞事的感覺?
看看蘇問昔,她今天回來臉色不大好,想來是真得累了。有些心疼,略作猶豫,轉過身去,低下腰。
蘇問昔是真累了,而且心情不好,就有些想撒嬌,一點也沒有客氣地爬到杜鳴背上。
“先不回房,去花園裏走走。”聲音悶悶地說。
杜鳴想,她以前從宮裏回來,從來都是興高采烈,這次倒是心事重重,難不成遇到不開心的事情?
依了蘇問昔便向花園裏走。
越過月亮門,一園子都是蘇問昔種的高高矮矮的帶刺植物。
蘇問昔趴在杜鳴的背上,臉不露,聲音悶悶地,問了一句:“子規,將來皇上如果給你賜妾室,你要是不要?”
杜鳴心中多少詫異,認真地回道:“我娶你的時候,應了蘇墨,此生不納妾,不收房,自然說話算話。皇上也是知道的,怎麽會刻意為難?”
蘇問昔便沒有說話。
杜鳴停了一刻,沒有聽到聲響,便問道:“可是在宮裏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
本心裏覺得,照蘇問昔不吃虧的性子,不開心也是別人不開心,除了皇上和奶嬤能拿她一把,不知道誰還能給她委屈。
蘇問昔過了一刻,才慢慢說道:“你最近皇上支派你做什麽事情了?”
杜鳴心中奇怪,她向來不過問他的公務,為什麽今天如此反常?
嘴上答道:“西番那邊的事情有些棘手。正在著人和那邊的暗線聯絡。”
“皇上最近是不是給你分了許多事情?”
“非常時期。等事情過了就會閑下來。你不要擔心。我答應過的話,一直都算數。”
蘇問昔默了一會兒。
兩人已在花園中央,整個園子裏隻有他兩人,除了兩人的低語,四周一片靜悄悄。天色已慢慢暗下來,園子裏一片昏黃,樹影婆娑,夜風徐來。
“子規,”蘇問昔伏在杜鳴背上,低低地說道,“皇上身體出了狀況。他現在沒有子嗣,我怕……”
杜鳴托著蘇問昔的手臂一抖,低聲製止:“問昔,你不要胡思亂想。”
“你知道?”蘇問昔愕然問道。
杜鳴低聲說道:“不會是你想的那樣。問昔,你多慮了!”
蘇問昔並沒有因為杜鳴的安慰安下心來。
皇上和奶嬤的意圖已如此明顯,她即使再遲鈍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了。
這天晚上輾轉反側,終於是睡不著。看了看身邊的杜鳴,杜鳴閉目平躺,呼吸清淺,明顯未入睡。於是拿手晃一晃推一推。
“子規!”
杜鳴睜開眼,頗有些無奈:“你不要多想。”
蘇問昔一下子怒了:“想讓我不多想,你且讓我明白明白,現在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又要我讀書習字,修身養性,又要我心懷大度,收斂愛憎。你來告訴我,這樣子我還不多想,我做個木頭人好了。”
一邊怒著,一邊坐起身來。平白地惹得氣悶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