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走到蘇問昔麵前,輕輕蹲身施禮,恭聲答道:“稟鄉君,宮裏皇上和奶姆最是重規矩。宮裏妃嬪女侍但凡有失教養者,輕則杖責,重則貶斥。今日所聽言聲,奴婢聽之深覺臉熱。”
蘇問昔冷笑道:“我還當是都城改了規矩,原來不是規矩改了,是人欠了家教!”
那邊幾個小姐立刻被這一番話嚇到了。
看到後麵跟著的歐陽細細幾個,不用猜也知道眼前這個是誰了。何況剛才豆蔻還來了一句“稟鄉君”。
背裏說人壞話卻是被當麵聽個正著,這位明顯還是個不依不饒嘴上含刀的。
一個個更是臉色蒼白,額頭起了細汗。
這時幾個小姐裏麵一位粉紅衣裙的姑娘站出來,對蘇問昔說道:“這位就是蘇鄉君吧。剛才失言失禮,是我等年幼無知,聽信外麵傳言,在此妄發議論,還請鄉君見諒。”
並不說剛才是誰出的那一番言論。
蘇問昔看了看這位說話的姑娘,眉眼倒與蕭夫人像了三分,其實更像蕭山一些。倒是不難看,也頗有幾分圓滑世故,隻是話說得實在不誠懇。
蘇問昔微微一笑:“想來閨閣之中,閑來無事,人雲亦雲,也是平常。”
一句“人雲亦雲”說得那幾位小姐又變了顏色。這是說她們偏聽偏信,不加分辨還以訛傳訛了。這位蘇神醫果真是不給麵子得很。
左容容這時跑出來,拉著蘇問昔的手,笑咪咪說道:“蘇姐姐,我且為你介紹一下吧。”
指著說話的這位小姐:“這是蕭家的二小姐,名喚逸雯。”
蘇問昔看著蕭逸雯在左容容說到“二小姐”的時候眼裏一絲惱怒閃過,心裏就笑,覺得這個左容容實在是個促狹鬼。想來蕭逸雯一直以大小姐自居,結果皇上一道追封坐實了葛針的身份,心裏正自著惱呢,被左容容一句給揭了出來。
蘇問昔就笑道:“我在西番的時候見過蕭大人,都說生女肖父,果不其然。”
蘇問昔這一提西番,蕭逸雯簡直是要翻臉了。
皇上追封的聖旨剛下來,一家人正鬱怒難解的時候,皇上就著蕭山遠赴西番為女送嫁。府裏哪裏有備葛針的嫁妝?皇上聖旨下來,又不能不遵,還不能寒酸。結果蕭山情急之下,將蕭夫人為兩個女兒備的嫁妝裝車拉走了。
那些可是蕭夫人為兩個女兒準備了十幾年的嫁妝啊!
蕭夫人攔又不能攔,眼睜睜看著拉走,心疼得不得了,當場幾乎吐了血。
左容容又笑盈盈指著一位綠衣裙的姑娘說道:“這位是……”
她說話緩緩地慢,帶著調皮的意味。
蘇問昔就笑著說道:“這個是三小姐吧?一眼能認出來的姐妹兩個。”
左容容俏聲笑道:“蘇姐姐猜得沒錯。這正是三小姐,芳名喚作逸婷。”
又指著藍裙的那個,“這個是趙禦史家的小姐。哦,蘇姐姐還不知道,本朝有兩位禦史,都姓趙,一個住城東,就是知秋姐姐家,一個住城西,就是這位婉兒姐姐家了。”說著向蘇問昔眨眨眼,非常調皮的樣子,“大家為了區分兩位趙禦史,就根據兩家的府邸的方位喊東趙禦史大人和西趙禦史大人!”
這個眨眼眨得實在是妙,蘇問昔忍俊不禁,笑道,“原來還有這樣的趣事。我曉得了。”
左容容又指著另一位淺藍衣裙的小姐說道:“這是曹小姐,是當朝曹都尉家的小姐,名喚曹敏儀。”跟蘇問昔歪歪頭,笑道,“曹姐姐可是位才女哦,我母親總讓我跟曹姐姐溫書習字,可惜我沒有曹姐姐聰明。”
這位曹小姐看起來是個分外出挑的人,氣質容貌都是難得的人物,隻是看人的時候下巴微微抬著,眉宇間帶著些許傲意。想來平時給人當才女捧慣了。
蘇問昔想自己那個年代,才女比比皆是,遍地生花,這年代的才女你算什麽啊?無非就是琴棋書畫作詩寫文。姐姐我聽過的琴樂、看過的棋賽、賞過的字畫、讀過的詩文,隨隨便便拿一個出來就能秒你,拽什麽你拽?
斂了斂袖子,笑著說道:“原來是個才女啊。那我就更自甘下風了。”
說得一點謙卑之意也沒有。
曹敏儀就說了一句:“蘇鄉君醫術高超,出診萬金,建三醫館而積數計財富,我朝前所未見,我等才是甘拜下風。”
蘇問昔心裏就笑了。這個時代,人人愛錢,卻嫌銅臭。大家族裏都講門第,官宦出身才是真正的出身。這位曹小姐此言一出,敵意立顯。
蘇問昔才不惱,笑著說道:“出診萬金不敢當,都是達官貴人上門求、給麵子。不過如今醫館是皇上的,數計財富也是皇上的。曹小姐以後這話不能說了。”
曹敏儀臉一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蘇問昔已經捐了醫館,她如果諷刺蘇問昔貪錢積財,豈不是也是在說皇上?
這時蕭逸雯插過話來說道:“剛才正和曹姐姐論詩,蘇姐姐出自蘇府,又是蘇少卿的妹妹,想來文采是不錯的,還請移步過來,一起喝喝茶,論論詩。”
都知道蘇問昔幼時頑劣,不愛讀書,又幼遭離散,後遭失父。長年混於鄉野,頭上給她扣個“蘇少卿的妹妹”,她就是文曲星了?
蘇問昔心裏想道,這可真不怨她欺負人,一個兩個地上趕著送過來讓她欺負,她不欺負一下都說不過去。
蘇問昔磕著瓜子喝著茶水,聽著幾位小姐們談論聞所未聞聽所未聽的詩人清客覺得挺無聊。
不過以靜製動嘛,對方不出招,她就等著對方口幹舌燥好了。
歐陽細細和左容容這邊幾個因為知道蘇問昔於文墨上不通,適可而止地應和幾句,但不熱烈。倒是蕭家姐妹那邊的幾個談得十分熱鬧。蘇問昔見她們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就看著微微笑,不急也不惱。
蕭家姐妹談了半天,隻等著蘇問昔露出慚愧之態好貶薄一二,沒想到蘇問昔氣定神閑,跟看戲一樣。
蕭逸婷便先忍不住了,問蘇問昔:“不知道蘇鄉君得意哪一位大家的詩作。”
蘇問昔便笑道:“詩作我倒不感興趣,不過要說大家,我最得意蘇墨和羅乘風。”
那幾個小姐便悶聲沒有說話。
蘇墨是她的兄長,羅乘風是她的義兄,一個是本朝文科狀元,一個是定國王府的世子,外麵人幾乎沒有敢直喊名諱的。
蘇墨的文才,當朝公認的,皇上欽點的,全驪朝少有不服的。
羅乘風是世家子弟裏麵少有的才俊,又有定國王府世子的身份,即使有才氣有高出他的,這裏麵的幾個小姐也不會出聲反駁得罪定國王府。
蕭逸婷一下子堵了嘴,呐呐地說道:“我們剛才在談論前朝的大家。”
蘇問昔“哦”了一聲,笑道:“前朝的啊,剛才聽你們說起一個叫秦隴右的,數聲可惜,讓我頗為好奇。”扭頭看歐陽細細,“這個秦隴右是個什麽人物?”
歐陽細細不知道蘇問昔要做什麽,於是認真答道:“這個秦隴右是前朝才氣頗高的才子,性情些許乖張,愛遊於花樓,和妓女唱和,皇上怪其品行失端,便貶他到隴右為刺史。誰知路上遇到強人,被無辜劫殺了,時年僅二十六歲。世人皆道可惜,收攏他的遺作,詩共二十八篇,篇篇佳作。是以後人每每提及,俱是感歎。”
蘇問昔笑道:“我還以為是多麽曠世的奇才,說白了,不過是一個有些才氣的花樓嫖客而己。”
在座的幾個女子並仆婦都大驚失色,此等詆毀不說,這樣粗俗的話哪裏是一個將軍夫人該說出口的?
立刻有仆婦出聲道:“鄉君慎言。此等話若傳出去,會惹人笑話。”
蘇問昔奇怪道:“秦隴右留戀花樓,世人皆知品行有虧他卻張皇大膽無所顧及,難道不該惹人笑話?前朝皇上都怪他品行不端貶罰為過,後世對他居然念念不忘齊聲共讚,難道不該惹人笑話?此等事情大家不笑話,怎的我說句實話倒要惹人笑話了?堂堂一朝才子,想必皇上是十分愛重的。然則不潔身自好為同仁樹榜樣,不收斂克製為他人立楷模,居然留戀花樓,行狎褻之事。而後世之人居然一句‘性情些許乖張’一概而過,莫不是笑話?我今日奇怪都城風氣日下,原來卻是真的是風氣日下,連這樣一個不自重自愛之人也膜拜起來了,真真是令我詫異!”
剛才幾個高聲闊論的小姐麵孔通紅得難堪起來。
蘇問昔也不看眾人,淡著表情說道:“我聽過‘大雪滿弓刀’的沙場佳句,也聽過‘衣帶漸寬’的緋詞麗句。壯誌豪情才易激起滿腔鬥誌一身傲骨,靡靡之音隻會讓人貪死怕死沉迷醉鄉。我在邊城見過萬千將士浴血奮戰,誓死衛城,沒想到後方居然醉生夢死吟花誦柳,真是讓我心有悲戚、胸有哀歎!不知道外麵強敵攻進來的時候,這些吟詩誦句無病呻吟的,是不是一如強人襲來瑟縮受死的秦隴右一個模樣。”
蘇問昔說完,站起身來,看看了自己這邊有些聽愣了的幾個,說道:“我在此呆得有些無趣,幾位妹妹可要隨我去別處轉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