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倉皇逃命身不由己(3)
“姨娘,你不是說小姐不可能會過來這邊嗎?”車夫問從小木屋出來站在門前的苗姨娘。
這是靜安寺後山的半山腰,蘇老爺過世的夫人、蘇問昔的娘便葬在此處。
苗姨娘看著不遠處蘇夫人冷冷清清的墓塚,歎道:“總要過來看看才放心。那丫頭除了這裏,我實在想不出她能走哪裏?”
“既然姨娘都能想到小姐會來這裏,小姐一定不會過來了。”
苗姨娘當然也知道。站了一會兒,眼瞅著夕陽將下,無奈地說道:“走吧。明天到鎮子上去看看,打聽打聽。”
“如果小姐要打聽老爺的消息,一定會到鎮子上去,我們隻需在城門口守著便是。”車夫說道,“左右不過是兩個小孩子,偽裝能偽裝到哪裏去?”
苗姨娘倒笑了:“這次你倒真說到了點兒上。咱們明天就去城門口守著便是了。”
蘇問昔和子規,此刻卻已在離靜安寺越來越遠的路上。
牛車緩緩地走,一大車的木柴高高堆得幾乎見不到頂。臉膛黝黑的車夫在牛車吱呀吱呀的響聲中昏昏欲睡,夕陽下落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牛車忽然停下,牛回頭對著車夫噴個響鼻,車夫猛地驚醒,看了看眼前的高大門樓:“哦,哦,到了?”
有些驚訝的樣子,跳下車,拍拍牛的脖子,“路認得很熟啊,老夥計!”
抖抖精神,三步兩步上了兩個台階,手扣住黑色大門上的門環,“啪啪啪”扣了幾聲。
過了一會兒,裏麵傳出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上年紀的花白頭發的老者探出頭來,看了看門口的男人,蒼老著聲音說了一聲:“可來了。再晚一天,沒柴燒了!你等一下!”
打開門,從旁邊靠門房的地方取了兩個厚木板,搭在台階上做成坡橋,然後微駝著腰,對車夫說道,“牛卸掉,拴在門口,把車拉進來吧。我去喊人來幫忙!”
車夫卸牛的工夫,裏麵跟著老者出來兩個年輕男子,一看便是做慣勞力的,幫著車夫推的推,拉的拉,輕鬆將車運進了院子。
院子裏卻是很開闊,夥房在西牆邊,車夫將柴車靠邊停靠,幾個人便上手將上麵一部推倒下來,歪成一堆。
“柴都來了,還愁卸不了車?先進來坐坐!”層子裏的人聽見聲音,打著簾子衝這邊揚聲。
車夫似乎和裏麵的人熟了,倒沒有推辭,於是跟著幾個人進屋裏稍坐。
很快裏麵傳出高聲說話的聲音。
“最近城牆修得如何了?”
“就這麽幾十號人,能修多快?上麵撥不下錢來,下麵供不上石頭來,這樣下去,修到明年!”
“城牆修不好,萬一外族打過來怎麽辦?”
“真要打過來,隻有城牆能管什麽用?咱們這邊要兵沒有兵,要糧沒有糧,自己逃命才是要緊!”
“不管怎麽說,城牆還是要修啊!好歹是個屏障。”
“誰知道呢?再不抓緊,過兩個月天氣一冷,地麵一凍,想修也是不成了。”
……
天色漸漸黑下來,那裏麵說著話,靠著牆邊被卸了一半的柴車發出一陣輕響,車底下不一時鑽出兩個家夥來,相互看了一眼,大的那個掃視了一下有些昏暗的院子,一扭身往夥房裏麵鑽。小的那個伸手想拉住卻是晚了一步,隻好急步跟了上去。
夥房裏沒有人,卻有剛蒸好的幾大屜饅頭,熱氣騰騰地在灶上。
大的那個將前襟下擺掀起來,形成一個包袱樣,然後伸手將饅頭往衣擺上放。手到處落在雪白的饅頭上幾個印子也不管。
很快裝了五六個饅頭,回頭衝小的那個眨了眨眼睛,閑下來的手一揮,迅速地往門外跑。小的一看,連忙跟上。
兩個孩子貼著牆根走,將身子隱在牆的暗影裏。屋裏麵傳出來的高聲說話聲恰恰好地掩了兩人的腳步聲,靠近大門的時候,聽著屋裏的車夫說道:“不能再坐了。趕緊卸了車回去是正經,砍了這一天柴,委實是有些乏了!”
已行到大門口處的兩個小孩子一聽,撒腿就往敞開的門外跑。門口拴著的牛聽到動靜,轉過頭來,不知道是認生還是明事理,衝著他兩個人張口高聲“哞”叫了一聲。
兩個孩子嚇得沒命地跑,遠遠聽到院子裏高聲發笑的聲音:“可真是,連你家的牛都等不及喚你要回家了!”
兩個孩子一直跑,直到後麵的聲音遠遠聽不見,站在一片黑漆漆的小樹林旁才站定。這裏幾近效外,除了剛離的那個大院子幾乎看不到有人家存在。
大的那個望著黑洞洞的樹林有些遲疑,回頭看了看小的那個,像是自我安慰的壯膽一樣,對小的那個說道:“子規,你別怕啊!”
下麵想說“我會保護你的”,張了張口,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小的那個正是子規,聽著蘇問昔聲音中心虛的膽怯,心知她是害怕,沉著聲音說道:“這裏沒什麽可怕的!你不要怕!”
四下掃了一眼,發現遠處有一處微弱的燈光,拉住蘇問昔的手,指了指那一處燈光,“咱們過去看看。”
盡量子規人小瘦弱,有個人陪著,蘇問昔還是大了些膽子。想著大晚上,總要找個地方棲身才好。沒有說話,卻是跟著子規慢慢向那處燈光走。一邊抽手撿了一個饅頭遞給子規:
“有總比沒有好。不許嫌髒!”
子規默默地接過饅頭。
如果告訴她,邊城被困,他連草芥都吃過,她會怎麽想?
他知道這個女孩子在故作堅強地掩飾心裏的膽怯。
畢竟才是個孩子,這一路他默默看著她帶著他東躲西藏,不得不在內心裏驚歎,這實在不像當日哭哭啼啼要留下的那個孩子。
冷靜過後,她的聰明、她的機智,都令他又吃驚又震動。
“咦?”
蘇問昔終於走近那處燈光的時候,發現原來是破舊又低矮的土地廟,那點微光是正衝著門口的廟裏土地神前燃著的香透出來的。
蘇問昔站在低矮的廟門口遲疑不進。
子規上前拉了她的手,輕聲說道:“裏麵看樣子沒有人,我們今晚在這裏湊合一晚上吧!”
蘇問昔看著地微光中一片黯淡的泥塑,本能地想退,然而想到比自己更小的子規,沒有說話。子規仿佛已看透了她的心思,低聲說道:“我以前做了錯事,義父經常罰我晚上對著土地背三字經!”
蘇問昔愣了一下,失笑道:“那一晚上得背多少遍?”
“不知道。因為每到半夜,我就睡過去了。”
蘇問昔一下子笑起來,倒消了心裏的害怕,壯著膽子跟著子規走了進去。
腳下是土質的地,連一方青磚都沒有。
兩人倒也不在乎,在靠牆邊一側挨著身子坐下來。
蘇問昔再遞給子規一個饅頭,低聲問:“子規,如果我暫時不去找我爹,他會不會怪我?”
“不會!隻要你安安全全地藏好,蘇伯伯才不會受別人的威脅,隻要他們找不出威脅蘇伯伯的把柄,蘇伯伯就是安全的。”
“那麽,子規,你告訴,他們究竟想跟我爹要什麽?”
那些人,想要的是不是蘇老爺給他的東西?
黑暗中的子規摸了摸胸口的某個位置,沒有回答蘇問昔的話。
蘇老爺既然沒有打算讓她知道,他當然不會說給她聽。
“子規,你說我爹爹的事情跟弘光住持有關係嗎?”奔波一天已經有些乏累的蘇問昔歪著身子問。
依舊沒有聽到子規說話。
蘇問昔心裏想,他才是個小孩子,問他這些他當然不可能知道。
已是八月的夜晚,空氣已經有些涼。
蘇問昔向子規靠靠,不知道是想汲取溫暖,還是想給對方溫暖。
破廟裏一片沉默的安靜,隻聽著外麵的蟲鳴風動。
蘇問昔身子半歪,迷迷糊糊地想,她已經做了八年的孩子,從明天開始,是時候她要做回大人了。
她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有太多的迷團解不開。但現在,從明天開始,她首先要做的,是照顧好身邊這個小不點,好好地活下去。
一邊想著,蘇問昔很快睡著了。幾年的養尊處優,她並沒有多少危機困頓意識。
而她身邊的子規,睜著大大的一雙眼,透過破舊的窗子看著外麵空曠的地方。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他經曆過最多的,是戰爭,是屠城,是人性的較量。因此即使是在蘇府,他都從來沒有放鬆著神經,何況是這個時候的現在。
他其實很想跟身邊的這個孩子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但是說出來,會嚇著她吧?或者不會嚇著她,隻會招來她的嘲笑。
蘇問昔半夜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的樣子,伸手拍了一下子規,說了句:“紅鶯兒,我渴!”
子規爬起來,就著並不明亮的月光與睜開眼的蘇問昔對望。
蘇問昔發了一下愣,沒有說話,又緩緩閉上眼睛。
然而子規知道,她沒有睡。
他瞬間有種無力感。他想保護她,像對蘇老爺許諾的那樣照顧好她。可是這個時候,他卻不能在她渴的時候給她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