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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八乙女篇☆(四)

  本篇為八乙女篇,一二三四,四篇均主要為八乙女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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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自己打算去香港三年。雖然香港是傳說中那位亞洲球王的故鄉,但他此行不隻是為了追星,是真正想去學點本領回來,並且提升我們球隊的實力。在球員號定下以後,他對自己的角色也做了一番了解,看過不少西方國家的資料。了解到,中後衛在一些著名的球隊中,是“自由人”的角色擔當。可能是直譯的緣故,這不是一個我們熟悉的名詞。岡本說,這個名詞還未普及,但業內人士已經開始用了類似的稱呼。所謂自由人,就是後衛當中補空缺位置的角色。他這麽一說,我想起了我們球隊在進市隊的那場比賽中,我似乎也嚐試過這樣的職務,但由於對手太強沒發揮好,加上我還是個臨時的後衛,之後就沒人提起了。他說,中國的球隊好像對這個職務也有特別的見解,他想去通過學習這些,來成為我們球隊真正有實力的中後衛。


  三年時間不短,他坦言確實還沒有考慮過應該用什麽方式回境,隻是相信能平安地出去就一定能順利地回來。就算他是盲目自信,我也要相信這是真的。他相信,我們更要相信才是。


  ·

  聽他這樣一番解釋以後,我對這件事又有了新的思考。他去香港的一部分原因,竟是為了提升我們球隊的實力。我們其實不願看到這樣的岡本。為了個人,我們可以支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若是為了球隊,我們不想他做這樣的犧牲,受這樣的委屈。


  他搖搖頭說,並不隻是這樣,他確實想通過進修來提升自己。足球對於現在的日本來說,是非職業的運動,大家也都是業餘的選手,若幹年後終究會從事其他方麵的工作。他也遲早會繼承父親的家業,但即便日後他在經商方麵也像父親一樣優秀,終究是頂著富二代的名號。好在過去在留學英國的日子裏,使他對足球產生了興趣,一路上大家的鼓勵也讓他堅持到了現在,他想再在足球這件事上留下更多的痕跡,成為和父親不一樣的人。


  他還表示,接下來的三年,倘若我們參加聯賽,就找替補代替自己的位置。三年過去,回歸球隊以後,假如那位替補不願放棄正式組的位置的話,自己也不介意成為替補。我們讓他不要去做這個假設,雖然他做的假設確實有可能成真。但值得欣慰的是,看到他有這樣的覺悟,我相信他不會揮霍接下來的三年時間。我們告訴他,怎麽提升自己,才是他最應該考慮的問題,替補不是他該想的事,要真發生了這種狀況,我們再跟替補商量,會努力為他保留正式組的席位。


  說了很多,想了很多,但大家還是在猶豫著。


  一直以來沉默不語的山田,說了自己的看法,“三年的時間不短,我們現在25歲,已經開始步入運動員的黃金年齡,沒有比這更好的青春,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如果沒有成果,不僅是你自己的任性,還是答應讓你去的我們的任性。”


  提出要求的同時,他表達了自己的同意。也正是從山田開始,漸漸有人開始讚成這件事……


  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通過。為了能得到高木的意見,我在發表過自己的觀點後,給他去了一通電話,還告訴了他開船的時間。他說自己恐怕趕不上送他到最後,但趁著兼職的空隙或許可以溜出來再見個麵。


  藪最後一個表達同意的時候,還開玩笑稱,“你想了好幾年的事,才給我們半天時間考慮,總覺得哪裏好像不太對似的。”大家輕笑起來。我們花了一個黃昏,接受他為了自己退團的請求,卻花了一整個夜晚,接受他為了提升球隊實力而臨時離隊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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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認真地對我們道歉說,因為這畢竟是偷渡,所以沒有提前告知大家,怕走漏了風聲。原本是跟父親約好,成功離開日本以後,父親會幫他把信送到我們這裏,以此向我們做一個交代。但是因為中島的覺察,導致在走之前被發現了。他一再地檢討自己先斬後奏的做法,但我們沒有人再發出責備,向來性格較為軟弱的他,能下出國、甚至偷渡這樣的決心,是真的讓我們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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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他說海關不敢查洋商的船,雖然他說自己這樣平庸的人不會引來多餘的目光,但我們也害怕會出意外。岡本身上的意外總是接二連三。我們也不知道偷渡被抓到底會有什麽後果,戰爭結束以後,人性變得有點複雜。


  至少,我們想保證,即便他真的被抓,也不要被治罪。


  大家出了一個主意,也找那幾個商人商量了一下,他們竟也答應了我們蠻不講理的請求:我們約好,倘若岡本真的有被查到,就說是被人販子賣到了這條船上。戰爭結束,西方人來販賣人口也不算什麽奇怪的事情,當局也都睜隻眼閉隻眼。那幾個洋商愉快地答應下來,或許是因為有優越感在內。然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尋人啟事,海關一旦攔截下來,我們就衝過去救場,把他偷渡的疑點全部抹除。


  借著月亮在海麵反射而來的光,學弟幾個開始饒有興致地寫起了尋人啟事。偏生岡本行李帶得齊全,還真提供出了個人照片。他們像是玩上了癮似的,看到趕來的高木戴著兼職時用的吊牌,便把員工證上的照片也揭下來,做了第二份尋人啟事。幼稚得真像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們做學長的倒也沒有去勸他們適可而止。我們知道他們是在強顏歡笑,想讓這個前途未卜的遠行不要顯得那麽悲傷。


  “謝謝圭人的照片,尋人啟事做好啦!”


  “不過,圭人也帶得太多了吧。”看著他的行李,大家又給他提了建議。


  “你把自己的行李和商人的行李放在一起,不要搞特殊。”


  “能少帶盡量少帶,東西越多隱患越多。”


  “那些禮物就不要帶去了,反正你還要回來的!”大家把禮物清空出來。


  “這些衣服也別拿了。要去那邊入鄉隨俗!”大家又把他的和風衣物清空出來。


  “課本就別帶啦,我不信你會拿出來看的。”


  “你帶個jonny高中的文憑作甚!”


  ……


  我因為從小就沒了家人,從未見過親人遠行的樣子。但是現在,我見到了。如果是家人要出遠門的話,場景一定也是這樣的。揮別了不得不返回替我兼職的高木,我也暗暗地下定了決心。關於辭職的事,我心裏有了明確的答案!


  最後,大家給岡本理出了一隻簡潔的包裹,裏麵最重要的,是岡本早年在英國留學時留下的文憑。我們相信,這些會幫助他在過境時變得更加順利。


  一切準備就緒,我明白即將迎來最煎熬的時刻。岡本真的是心很軟的孩子,在告訴我們真相以前,他可以被伊野尾拽著死活不下船。但跟我們敞開心扉以後,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沒入船艙的。


  “你可別分心,要好好躲起來,還真想著讓我們來救場呐!”有岡活躍了氣氛。


  知念的小惡魔屬性也隨即爆發,“別一臉訣別的神情,你走得了走不了都是個未知數呢。”大家不給麵子地笑出了聲。看到船開動以後,我們沿著海岸線小跑起來,悄悄藏在離海關不遠的地方。


  ·

  不過才早上六點,天還灰蒙蒙的,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海霧彌漫在空氣中,把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我們隻能沉下心,盯緊海關,生怕錯過可能會發生意外的瞬間。


  出航的船比我們想象中多,大大小小有十多艘。商人看著不靠譜,其實是很能吃苦耐勞的人。昨天沒有趕上出關的,今天一早都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我們看到了岡本所乘的船,它停靠在海關邊。兩名官員繞著船轉了一圈,走到了我們看不到的另一側。我不知道他們查得有多嚴,我隻知道我緊張得要緊了下唇,不僅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還能聽到我身邊隊友的心跳。


  船再一次開動,幹脆利落地往前滑去,片刻之間駛進了海霧之中。


  “這算是過了?”“順利出境了嗎?”


  頓時鬆了一口氣,但是還沒能簡單地擊下掌,苦澀的滋味就在心裏散開。這樣一來,岡本就真的離開我們了?一直以來,被我們欺負,被我們捉弄,被我們批評,被我們逼著不斷進步的岡本,這下真的要離開我們了!


  “我們站到那個平台上去!”知念說他和高木以前來過這裏,有一塊延伸到海裏十幾米的區域,在那裏還能看到船。他帶頭,我們所有人奔向了他所說的那個觀景平台。踢散著滿地的碎石,踩落著草上的晨露,我們抵達了最接近海的地方。


  隻見數十艘船正朝遠方駛去,在平靜的海麵上,劃出一道道長長的水痕。每艘船都大同小異,但我們卻很容易地找到了我們想看到的那艘船,因為在那艘船的船尾,我們看到了正在朝我們原本所在的那個位置一邊拚命地招手,一邊做著またね的口型的小傻子。傻到會讓人笑出眼淚。但我們不能揮手回應,因為我們不能讓外人發現我們和那艘船上的人有關係。小傻子還沒看到我們之前,船又消失在了更濃的霧中,即便在觀景平台上也看不到了。


  ·

  望向遙遠的海平線,太陽還沒升起,幹燥的陸風從身後襲來。我們萌發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們朝著船遠去的方向,超大聲地喊出了我們想對他說的話!——哪怕是剛才就想好的,還是此時此刻的想法,我們全部毫無保留地吼給他聽。雖然我們之間隔著霧,但這片礙眼的霧也會成為保護岡本免於被岸邊海關發現的屏障。那麽多出發的商船,在融入海霧以後,隻要我們不喊名字,就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喊的是哪艘船。我們看不到他,但我們的聲音可以傳達我們對他的心意,我們要求他保重身體注意作息的心意!我們希望他學成以後記得歸來的心意!我們祈禱他在國外不受傷害的心意!我們祝福他有朝一日實現自我的心意!無論是正經得讓人條件反射到想坐直身子的寄語,還是帶點強迫性質的“要是敢不回來就如何如何”的威脅,我相信風會把這些話送到他的耳邊。尤為重要的話,為了確保能讓他聽到,我們合著聲音吼了出來,震得欄杆發出顫動,震得浪花撲擊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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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無視了海關讓我們滾開的指示,“那邊的年輕人,哪來的滾哪去!”他們不懂我們的故事,或許在他們眼裏我們隻是遊手好閑的社會混混。我們無視了漁夫給我們的同情,“歐美佬太欺負人了,真是造孽!”他們可能沒聽清我們在喊些什麽,或許在他們眼裏我們隻是被洋商騙了錢的老實人。


  訓斥的話也好,同情的話也好,我們全然不顧,沒有再顧忌理工生的社會身份,也無意再去管別人對洋商的偏見。比起道別,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我們隻是用盡全力地喊著,趁著船還沒有駛遠,趁著岡本還有可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他剛來的時候那麽害羞、那麽膽怯,連自己的誌願者是誰都記不清楚;後來在考核中證明了自己,為了不和大家分開,他也是拚盡全力;再之後又同我們一起,在僅有一天的休息日上踢球,在那些艱難而又疲憊的日子裏保持對足球的熱愛。雖然信任他,但更是擔心著他。球隊向來以團隊的形式活動著,接下來的三年對他來說卻是孤軍奮戰的三年,無親無故地生活在他鄉,不知道會遭遇什麽樣的困難。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好想再在他趁機偷懶的時候,跟他說“別拿頭痛當借口,逃避沒有用!”;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好想再在他被別人冷嘲熱諷的時候,把他護在身後,告訴別人“我是他副社長,把剛才罵他的話當著我的麵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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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喊了很久很久,喊到晨風調轉風向,喊到海霧消失殆盡。茫茫的視野中,再沒有了群帆競發的景象,隻剩下陽光灑在海麵上的點點光斑。船,已經駛出很遠了。


  同情我們的漁夫依然還在為我們打抱不平,數落著各種洋商的不是。


  他們不知道,遠去的商船,沒有欠我們什麽錢,


  隻是欠了我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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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20年11月


  寫於夢想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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