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殤(1)

  惶惶要求:“我要回去。”K沒作回應,我又再重複:“我要回去。”語氣倍加懇切,甚至隱含哀求。然而K抬起的眼裏沒有半點情緒,出來的語調也平鋪直敘:“在你還是我的負債人前提下,我不做任何無意義的事。”


  他與我非親非故,會為我治療是因為莫向北,所以這時候我沒法指他薄情冷酷。


  深吸一口氣,沉問:“多少?”


  K笑了,他報了一個數字,別說我當下身無分文不可能還得清,就算是有國內的卡,裏麵全部的金額也不足以還上。而他的態度告訴我並非是他故意說一個巨額數字來為難我,這家私人醫院的收費本來就極其昂貴,更何況還是他親自操刀為我診治。


  他見我灰敗的臉色後也沒多來奚落,隻吩咐:“去工作吧。”


  我沒有動,伸手指了指他的筆記本電腦問:“它能借我用一下嗎?”K的臉上總算露出微訝,他不置可否地把筆記本推了過來。我沒跟他客氣,拿了筆記本來到我的辦公桌前,正打算去搜索那個軟件卻見桌麵就有圖標,心中微動了下點進去。


  這是我唯一僅剩的本錢,多虧於莫向北。


  那時被沈熹設計陷害了失業在家,莫向北就引誘我跟他學投資,最初接觸那個數據世界會彷徨不安,後來食髓知味了會著迷,但我的技術不過關還是被人在裏麵狠宰過一刀,回頭莫向北就替我報仇回來了。所以那裏麵應該是有一筆數額不大的資金,不足以償還K的醫藥費,隻能作為底金再進去搏一把。


  當我一咬牙將全部底都投進去時,有那麽一刻腦中晃過的念是:何時我學得跟他一樣以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式來搏?贏了固然是好,但輸就是一無所有。


  心念隻能到這,不敢去往深裏再想,我必須將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那綠色數字上。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顫著手指點下撤離時長長舒了口氣。忽而身後的頭頂傳來K的語聲:“有JM的犀利作風,但還沒他狠,如果是他,這一場起碼可以贏你的雙倍。”


  我回過頭不由一愣,第一次見K摘下那副黑框眼鏡,沒了眼鏡的遮擋一掃他原來斯文的形象,落在我身前電腦屏幕上的眼神也格外銳利。


  他低下眼簾將我鎖定在視線中,徐徐緩緩問:“你確定要回國?”


  我堅定地迎著他的目光點頭:“確定。”


  “把錢轉入我賬戶,多餘的算是我替你辦理回國手續的報酬,銀貨兩訖。”


  我點點頭,沒有猶豫地問他要了號,然後把資金劃賬過去。他在旁邊一直默看著,等到劃賬成功時忽然問:“你就不怕我賴賬?”


  “你為我治病是事實,欠下的債理當該還,無所謂賴不賴賬。”另外,莫向北將我送來他這必然是信了他的為人,哪怕他一切公事公辦不念交情。


  K聽後笑了笑說:“等著吧,你的手續會有點難辦,等有消息了通知你。目前你可以選擇休息或者繼續為我工作,如果工作我會按天支付你酬勞。”


  這一等就是三天,我一晚接著一晚的失眠,眼斂底下的黑影越來越濃,明明累極卻怎麽都睡不著,而且一日比一日焦躁。我漸漸的、真的信了K的話——神經錯亂,因為這時的感覺就是神經緊繃到隨時都可能斷裂。


  終於這天,K對我說:一切就緒。


  我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他不僅送我去了機場,還亮出了兩張機票,一張是他的一張是我的。他竟要陪我回國?我真是受寵若驚。


  在我驚愕的眼神裏,他雲淡風輕地道:“我也很好奇JM到底因為什麽失信於我。”


  於是我們坐上了從費城回國的飛機裏,曆經一天一夜終於踏上了那塊不敢說熟悉卻令我寒冷而炙痛的土地。抬頭,霧霾重到完全看不透這黑夜,也別提星空月亮。


  K說,這裏我是主場,一切聽由我安排。


  我連一刻都多等不了,直接打車去往公寓。原本我是有公寓鑰匙的,但時隔一個半月,身上哪裏還可能找到鑰匙。門鈴按了很久無人應,我一下一下執拗地敲著門。


  身後K忍不住提醒:“如果沒有備用鑰匙開門進去,那就別徒勞了,還不如想想其它渠道。”其它渠道?我立即轉身。


  深夜的街頭的士都極少,我站在風中如飄搖的蝶不停顫栗,初春的京城依舊冷進骨子裏。


  K也等得不耐煩了,“就不能附近先找個住處落腳嗎?”我左右望了望,指著不遠處的高樓道:“那裏有家星級酒店,走過去不到十分鍾。”K飄了那處一眼回視我:“你呢?別告訴我午夜三點你要趕去第二個目的地。”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幽聲道:“K,你不明白,我沒法在這時候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所有僵持著的心神都將渙散。在飛機上實在熬不過睡著了,但不過是一個恍惚就驚醒過來,心率失速到幾乎跳出來,之後的情形周而複始,太累卻在閉眼後立即就會醒,最長也隻晃過半小時。


  K沉默,這時一輛的士呼嘯而來。


  當我攔下坐進去時K拉開前門也跟了進來,他的側臉一片漠色,隱約有著疲意。夜晚哪怕街頭空曠的士也開了足足四十五分鍾才抵達目的地——城南療養院。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別的渠道,沒從正門走,走了老爺子指給我的側門和小道。黑暗中隻有我與K的腳步沙沙聲,我對這個男人心生感激,即使一直強調銀貨兩訖也無法否認是他將我從錯亂的世界拉出去的;然後他為我安排回國又親自陪伴,不管他是因為什麽原因,至少這刻有個人陪著比孤單遊走於這座城市要給我多一點勇敢。


  然而,當走至和室門前時,我感覺身體裏僅剩的那點勇氣在慢慢消失。


  以前即使是夜晚,廳內總會亮一盞壁燈,以防老爺子起早時看不清。而這時和室不僅緊閉,室內一片幽暗,更是在門上落了一把鎖,從外反鎖的。


  我砰砰去敲門,如同之前公寓一般長久沒人應。忽然轉身,慌不擇路朝著前麵住院部跑,越跑越心沉,為什麽老爺子的和室會沒人?終於感到前麵,拉住一個護士就問,她茫然不知地朝我搖頭,我又想去拉另一個人,被K按住肩膀不讚同地說:“控製情緒,你這樣會再度神經錯亂。”他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要找的人是誰?告訴我姓名。”


  “姓賀,是他的外公。”


  “你在這深呼吸將情緒壓下來。”K丟了這句後就走過去跟人交涉,我極力調整呼吸但卻無法鬆弛神經,全身每一處都繃緊著並且不停顫抖。


  過了片刻後K回來對我道:“那位賀老先生過世了。”


  “你說什麽?”我茫然而問,他在說什麽,賀老先生過世?看到他的嘴唇蠕動又說了什麽可我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裏。後來隻知道他環著我肩膀走出了療養院,但是這麽晚沒有的士乘了,就隻能一直走著。依稀記得這條路我走過,漫長而孤寂,現在卻多了絕望。


  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他是因為什麽死的?”


  “病曆上寫是死於腦淤血。”


  我忽而腳下一軟朝著前麵撲跌而下,即使K反應迅速伸手來攔也慢了一步,這個跟頭摔得我極疼,嘴巴磕在地上立即就嚐到了血腥味。


  K來拉我,但我整個人僵直地匍匐在那一動不動,他便作罷。黑暗裏沒有人看到的空間,我的眼淚終於決堤。老爺子死了.……那個與我生活很多天,每天鬥嘴的可愛老人沒了,所以和室空了莫向北的公寓也沒人了,到底,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悲慟不足以形容我此時的心情,更多的是感到無法觸及的絕望,那種心底最深處無法遏製的恐懼感,超過了我在噩夢裏驚醒的任何時刻,那是一種即將失去一切的彷徨悲切之感。


  天明之後,我等在商場門口。身旁是臉色陰沉的K,他的耐心即將磨盡,在坐了二十幾個小時飛機後又陪我奔波一整夜之後。


  終於有人來開門,我惶惶然走在商場裏,一家一家地找。終於看到了依稀相識的茶館門牌,我抬起頭再三確認,然後蹲在門邊等著。K清撩的語聲在頭頂上空飄揚:“你要等到什麽時候?”我答:“等到人來。”


  K的反應是掉頭就走,我抬了抬眼默看著他背離的身影,會有終於連最後一人也舍棄的失落,但並沒打消我堅守而等的念。因為這裏是我唯一能夠想到要找的地方了。


  漸漸商場的人變多了,有形色匆匆的工作人員也有一些散客,忽而低垂的眼界裏出現一雙腳,我驚抬起頭,卻見是換了一身衣裝的K,他對我挑了挑眉道:“這麽久都不洗澡換衣服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事,吃早點不?”說著便揚了揚手上的袋子,那裏麵好似裝了包子。


  我默默接過,倒是忘了他有潔癖,難怪之前臉色那般黑。


  打開袋子看見慶豐鋪包子的標記微微晃神,倏然間悲從中來,淚又一次奪眶而出。K在旁邊道:“給你買早點也不至於要感動到哭吧,在你身上真是耗掉了我這輩子最大的耐心。”


  我沒有回應,估計再沒有人見過一口一口咬著包子卻淚流滿麵的人了,所以路人經過時都會回頭來看我一眼,再去看K,以至於K都懊惱地走到較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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