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書
曾經我的一位友人對我描述這塊土地說:太陽的愛撫在這裏墜落,黑夜和大海從這裏相連。
我知道,這不過是百玦王對我的最後通牒罷了,事實上,比起讓我在這裏生不如死,他更希望我果斷的了結。值得一提的是,作為百玦王,在我的身後事上,他絕不會有絲毫的吝惜。
此刻流放我的枯洲是那樣的寂靜,過分的安靜讓我心中惶恐,四周安靜的像終日埋伏著不計其數的殺手。雖然我很清楚,盧郅隆不會殺我,他在等待我自我了斷的勇氣,可我真的缺少勇氣,我的身體日日消瘦,病情也越發沉重了。
我回想我的一生,除了動蕩離亂或者是安逸平和的年少時光。便隻有短短的三年時光。
在姑姑的麵前,我一敗塗地。對皇位的權柄,我是真正的愛過。那是我一生中最有價值的日子,也是我貴族生活的終結。
望著落日的餘暉悠悠散落在麵前的湖泊,我不禁苦笑一聲。
海?
這裏並不能稱作海,它僅僅是一片略大的水域,甚至沒有柔美清脆的蘆葦和清香的野花妝點它的四周,散布的稀黃的泥土以及泛黃枯萎的雜草幾乎看不見生命的存在…
我姑且把它當作一片藍海,我一生最真摯的愛慕仿佛從藍海盡頭緩緩飄來…我想伸手拉住柔荑似的玉手,可是海風卻和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姑姑,姑姑!”一路呼喚著,追逐著海風吹皺的倩影,直到衣襟浸濕才發現,半個身子,盡在水中,我仰天苦笑,笑著笑著,我嚐到了苦澀的滋味,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聽的身後雜草叢中有些響動,轉身來看,原來是榮薑,這女人白白生出一張清秀麵容,確是盧郅隆派來監視我的,這裏空無一人,就算在這裏殺死我,也也不會有人知道,我站在水中,不敢上岸。
她像我盈盈一拜道:“侯爺,郡守孫萬拜謁侯爺。”
孫萬兄,我聽了他的名字才緩緩爬上岸,榮薑伸手來扶我,我看見袖筒中沒有利器,方才和她一起回府邸更衣。
孫萬乃是枯洲郡守,我更衣後便馬上趕來見他。我們交情不錯,故而可以談談心事。
駕著一條輕舟,我們又一次來到修水和鄱陽湖交叉口麵北而望,船上唯有我二人,孫萬笑到:“看侯爺這個樣子,在下心中也隱隱不甘。”
他說得對,我的確不甘。
我心中憤憤,“世人多是看表麵文章。”
孫萬曾問我,當初為何不據守宮門,同衛國同滅?
我彼時年輕,沒有足夠的勇氣,不夠果斷罷。
孫萬用竹箸敲打著桌上的木杯木盤朗聲高唱:
惜我年少壯誌兮,麵北而望漢家江山,逝水餘暉山海窮盡,貧賤不失豪情滿懷…長歌兮…慨然兮…天不
佑…
我二人痛飲一醉,仰天而眠,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夢幻的華年…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我母姓的崛起,大抵因為父親醉酒的時候,母親唱的一支民謠罷了,這支民謠讓我懷才不遇的父親,享受了片刻歡愉。
我的母親曾經向我描述那日燈下,父親醉眼惺忪,他聽了母親的歌子,讚了母親的絕世容顏,
母親的描述對我來說是那樣幹癟,雖然她窮極自己所有的才華,也不能讓我真實的想象出一二,畢竟她隻是一個缺少底蘊的下人。
在父親眼中,彼時穿著一身男兒裝扮的母親,就連後宮所有的妃嬪都不能及,但我從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和父親長時間在一起,所以,也就無從了解。
母親話語間,唯一讓我能夠想象的便是,祖母穿著男兒鎧甲,颯爽巾幗的樣貌,陰柔之美與陽剛之氣的碰撞。
讓我的父親愛不釋手,直到母親去世後多年,我還從衛國太子東宮的舊書卷裏找到了母親的畫像,旁邊提著一首纏綿綽約的小詩,詩中描述的是父親夢中還常常出現母親的身影。
大概世間的尤物多是不能長久的。
母親去世時,父親已經去世多年。母親死的時候,麵容上平靜而深邃的表情,同她的言辭一樣,流露出女子輕盈的智慧。
在百玦我聽見人說,若是能請高人做法,請魂魄如夢,便能見了逝者,這一日我終於成了衛王,第一件事就是招募術士招來魂魄祈求相見。
而世間哪來的什麽魂魄,隻不過是心中的幻象罷了。
母親日日入夢,讓人感喟讓人恐懼,我不知我在懼怕什麽,後來術士作法,直到夢中再無母親的身影,方才罷休。
或許是因為母親的音容笑貌仍深深鐫刻在我的心頭,而我這一生,又對母親有著深深的虧欠,她說到底是為了我而死。
而今我已是一代亡國之君,徹徹底底成了時代的遺孤。
事事無常,天道輪回,人世間總是充滿巧合,當年衛國滅亡呂國的時候,也曾有過一位亡國之君,這些年來,百玦王朝所向披靡,滅了大大小小十數國。這個無堅不摧的王朝造就了無數英雄豪傑,包括傑出了奇女子。
我對姑姑的印象,不過是一副書生裝扮,若說她是震懾列國,殺戮之神的鎮國侯小千歲爺,誰也不相信,她甚至比一個普通文人還要瘦弱,誰也無法把她同戰爭的任何一個角度聯係起來,若要真的有,人們定會認為她是戰爭的犧牲品。
但她不是,她最擅長造就無數的戰爭犧牲品。
姑姑有著超前的大腦,但這和我的父親不同,祖父交代過,她同父親並不是完全同根,她隻是名義上的我的姑姑。是的她是我名義上的姑姑,她的天賦超越了她所有的兄弟姐妹,若說她不是那個祖父夢中的殺戮之神,那就淺薄了,天意不是輕易會改變的,她果真成了。
我父親含冤而死以後,我的祖父就意識到他那令人拜服智慧漸漸的遠去。
沒人能一輩子不出錯,但權力的掌握者一旦出錯,就令天下人恐懼。
祖父的最後一位寵妾戴姬在遷都途中生下的小皇子的確聰慧,但比起祖父差的卻很遠。
祖父的確老了,他絲毫沒有懷疑一個嬰兒是否真的能在短短六月出生,而安然長大。
戴姬宮門就在喜氣洋洋中改作盛安門。
值得慶幸的是,祖父晚年終於認識到戰爭對於百姓來說是何等的災難。
這也證實了我父親的治國理論的完勝。
不過在君王喜怒無常的時段,這段令人咋舌的往事終歸化為塵土。
大概是因為大衛國開國以來出現了太多把持朝政的女政治家,她們專權左右,而且呼風喚雨,祖父在臨死前留下口諭,賜死了年紀二十五歲的文惠公主,安之,也就是我的姑姑。
我甚至不明白這旨意的道理,不論出於什麽層麵,始終不能讓我相信的是,一位父親竟會真的要自己是女兒去死,那是我還沒有屬於自己的孩子,但我知道,這件事,終究不是應該做的,於是我擱置,緩和,但直到長公主離衛的前夜,我才意識到,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感,恐懼的我幾乎渾身顫抖。
我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她能做的實在太多了,我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意識到祖父的那種擔憂,他不能讓一個女人劫走自己的江山,即便這個女人是他的血脈。
一個人的利益究竟有多重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姑姑從頭到尾都沒有過屬於自己的利益,她除了維護衛國,就是維護朋友,或者維護兄弟姐妹,或者維護弱者,她是我見過世上最最純粹,最最簡單,最最執著的人,這就是我的姑姑,我偉大的,智慧的,柔弱的,堅韌的姑姑。
我的姑姑是我見過目光最為長遠的人,盡管在百玦我一直恨她,但我從不否認自己對她的崇敬,她是我這世上,最最敬仰的人。
她被人成為殺戮之人,但她從沒有殺過一個所謂不該殺的人。
記得我小時候,盧郅隆曾經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你殺的人,都不是有大錯的人,殺了他們,是否太小題大做了?”
姑姑回答:“不,他們死亡,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小錯,而是他們的人品底線有問題,他們必然會鑄成大錯,而這大錯,會重傷百玦,為此,我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把一切錯誤規避掉。”
她一直是這樣做的,因此,她為百玦規避掉了許多滅頂之災,為百玦消除了許多隱患。但她最後沒有對秦浟動手,因為那是的她,已經病入膏育,她再也像從前那樣殺伐決斷了,她的日子盡了。
這就是我的姑姑,她從沒有犯過錯,但她替別人做了錯事,她把別人的錯事強行承擔到自己的頭上,於是她困頓的死了。
我在百玦多年,從沒見過,盧郅隆為了他的任何一個女人做出任何傷心的神色,他這一次是真的黯然神傷,他是痛苦的,這種痛苦,不亞於殺了自己,姑姑的死,讓他也死了一半。
他仍舊堅持的,或許每一次的朝堂上,他望向從前姑姑站定的位子時,他都看見了那個英姿勃勃的少年,一個千嬌百媚的少女。
安之死了,但她仍舊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