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魂魄未曾入夢來
靜夜,好似有人放歌,悠悠揚揚,飄飄渺渺。好似乘風而來,又隨青煙散去,盧郅隆合衣躺在定太宮的寢殿裏,指節輕輕拂過玉枕,仿佛還有她冰涼的溫度,那樣安逸,似還能聽見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終是止了,止於戰火,止於寧靜,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命運,而且做出了最智慧的選擇。她選擇長眠在冰冷陰暗的地下,選擇長留在盧郅隆火熱的愛戀之中。
盧郅隆翻了個身,月色依稀落在幔帳中,落在光滑的玉枕上,薑華玉枕泛著軟潤的光澤,好似佳人頃刻間就化作光影回到自己身邊,他從枕下摸出一串帝王青平安扣珠串,這是安世生前最喜愛的寶石,深沉冷冽的色彩讓人敬畏。
“安之,你是天底下心最冷,心最硬的人啊,大好年華你就舍棄寡人,撒手人寰,你一撒手,了了自己的心事,卻把寡人這一輩子的思戀沉入海底,”他指尖輕撫著那珠串,冰涼的珠子靜靜躺在盧郅隆身邊,好似一個人似的,靜靜承接了他全部的心事:“你知不知道寡人想你啊,你一走,寡人的半條命也沒了,寡人多想留住你,可是留不住啊。”
他坐起來,握著那串掛墜,緩緩坐在美人妝台前,將一對玲瓏繡花燈點燃,自己的麵容映在銅鏡中,他把掛墜放在案上,從妝奩中,去了眉筆口脂等物出來,在鏡麵上描繪著,傾盡自己的記憶,他仿佛見了伊人在鏡中淺笑,重新放下眉筆,伏在案上淺淺睡去。
元紓宮中徹夜燃著燈燭,她一人坐在燈下,一遍又一遍的整理這盧郅隆曾經賜給自己的賞物,他的字跡,他的畫作,元紓呆呆的望著這些曾經傾注了愛與柔情的寶貝,此刻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畫畫的男人,他的心已經死了,再也救不活了。
“王後,王後,奴婢有要事稟報王後!讓我進去吧,讓我見見王後!”一個丫鬟深夜闖宮,引得宮門一陣大亂,管事丫鬟去見了,原來是定太宮的月桂,便引了她去見王後。
“何事驚慌失措的?”元紓披了一件大氅,款款走出來,坐下,侍女端上一盞茶。
“大王他,他不許人跟著,一記快馬出了宮門。”月桂說著,惶恐的跪地連連叩首:“奴婢不敢多問,大王也沒說去哪兒。”
“怎麽不叫人跟著?!”元紓一陣驚慌,站起身來,引得一陣暈眩:“快派人去找,眼下列國虎視眈眈,怎麽能讓大王孤身一人?!”
“奴婢已經讓人跟著了,想會來報的。”月桂怯怯喏喏的回道。
元紓歎了口氣:“大概是宸妃沒心力去調教你們了,比起當初那個跟著她的茹蘭,你們著實差得多了。”
卻說盧郅隆一記快馬奔到城外,尋了一家建在城郊外的小餛飩攤,盧郅隆將佩劍從腰間解下,放在粗糙不平的桌上。
“哎呦,客官,看您的裝束,真是貴客降臨啊,您要點兒什麽?”買餛飩的老頭憨厚的笑容如荒郊嶺上的春風,他一身粗布衣裳,到和他的老實本分相得益彰。
“有野菜湯嗎?”盧郅隆望著老人,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那一碗苦色的湯汁。
“野菜?湯?什麽?客官我沒聽錯吧?您要吃野草?你不嫌棄?”老頭兒不禁瞪大了雙眼,他原以為錦衣玉服的客人都不屑去食用草根樹皮的。
“對,野菜湯,就是清水煮的一碗菜湯。”盧郅隆從荷包中取出一塊金餅放在桌上。
老人試探著將金餅滑進了自己圍裙上的布袋中:“客官您等著,我這就給您弄去。”
他說著,將自己預備剁成餛飩餡兒的野菜抓了一把,放在湯鍋中涮熟,撈出來。便擱在碗中。
“客官,您要的清水煮野菜。”老人把碗端到盧郅隆麵前,他憨厚笑道:“從未見過您這樣的客人,貴步臨賤地也就罷了,還專尋這苦澀澀吃食。”
盧郅隆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沒有加鹽的湯,除了苦澀,就是腥甜,複雜的味道刺激著他的味蕾,他放下碗,轉身在餛飩攤上四處張望:“你不會再來了。”
“客官,怎麽您是在等人?”老人熱心腸,便湊上去問問:“要不要留個話,若是小老兒見到了,也好告訴那位客官?”
盧郅隆凝望著老人澄澈的眸子,仿佛一汪兒被遺忘在歲月中的枯水,他笑笑:“好啊,她叫衛樞。若有一天你見了她,記得告訴他,有個人在黃沙近處等她。”
他站起身,拿了寶劍,緩緩離去,這一去,是如此惆悵,多希望有一個人能在背後喚自己一聲,隻是這一次一片沉寂,他牽了馬,正要走。
“老爺爺,我們要兩碗菜湯!”
又是兩個男扮女裝的少女仗劍而來,她們生的眉宇清秀,故意粗聲粗氣的講話,故意重重坐在位子上。盧郅隆停住馬,望著兩個女孩,當年就是這樣的兩個女孩叫住了自己,當中一個成了自己一生的摯愛,一生的牽絆。
“真可惜,到最後,也沒能親口告訴你,我第一次遇見你時的心情,”盧郅隆暗暗歎了一句:“大概我們當時的心,是相同的。”
“公子,你有帝王之相。”
盧郅隆嚇了一跳,回頭望去,竟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她顫顫巍巍的向自己走來,仿佛一個存活了幾百年的山精樹怪,她的頭發慘白如瀑,拖到腳跟兒,佝僂這身子,麵容如摔碎的瓷器,揉皺的宣紙,皺皺巴巴,仿佛隨時都會被風雨打破。
“老婦人,您說什麽?”盧郅隆試探著問道。
“我說,你有帝王之相啊,”老婆子拖著腐朽的幾乎沉重的步伐,她凝視著盧郅隆的麵容,自顧自的拉過盧郅隆的手掌,用她那雙粗糙的如同砂石一般的手反複撫摸著,她似回憶起了一段往事,憨甜笑道:“我這一輩子看過很多人的麵相和手相,但像你這般,我隻看過一個。”
“是麽?”盧郅隆饒有興味:“他是誰呢?”
“是我的女兒,”她蒼老的聲音似從山巔飄來,帶著蒼莽和悠久,仿佛一部完整的家史:“她是我的養女。”
“養女?”盧郅隆不以為然的笑道:“你是什麽人?你的養女又是什麽人呢?”
老婦人凝望著盧郅隆的雙眼:“你是個聰明人,怎麽看不出我是誰?又怎麽猜不出我的養女是誰?老婆子在宮外等了你三年了,等的眼睛花了,牙齒也鬆動了,舌頭也死了,等著殺了我女兒的仇人來見我,想不到這一天真的來了。來得好啊,來得好。”
盧郅隆一時語塞,他搖搖頭,這一切都如夢似幻,安之死後,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是幻象,不知是他一直生活在夢中,還是因為這一切失去了意義?自從安之離開,這人世間,或是這紅塵,仿佛都不再真實。
“你昨天騎馬起的好快啊,”老婆子掀起了自己的裙擺,露出一雙磨破了的髒汙的鞋子,一雙血流不止的腳掌,那雙腳缺了一個腳趾,似地獄深淵中探出的血肉,看的令人冷汗直流:“我跟著你一路來到這兒的。”
“你一路奔過來的?”盧郅隆驚愕,他不由自主的向後趔趄了幾步:“寡人不相信。”
她如同古墓枯枝的手指漸漸蔓延到盧郅隆衣袖上,她湊近了盧郅隆,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由得點點頭:“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你更有帝王相了。難怪,難怪她拚死也要站在你的身邊,拚死也守著你的國。”
“你懂得看相?”盧郅隆側目望著老婦人,她的一切都帶著神秘感,似真似假,如夢亦如幻。
她揚天大笑,露出空空的牙床:“安之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的,結局?”
“瘋子!”盧郅隆向後退著,撞在自己的馬背上,扯住韁繩,便要上馬,誰知老婦卻詭異的大叫一聲。她的臉龐一瞬間變得黢黑一片,似地獄的判官,奪命的鬼魅,她的袖中忽然抽出刀劍,向盧郅隆刺來,盧郅隆躲閃不及,便順勢用手中劍柄一擋。
登時火光一爍,老婦手中的劍刃斷成兩截,她也被力道震得退後幾步,勉強站住,仍覺得手上虎口發麻。
她凝望著盧郅隆,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把劍:“衛王劍?!她把衛王劍給了你?!”老婆子紅唇一咧,露出尖利的兩根雪白的獠牙。她的長舌如毒蛇的芯子,肆無忌憚的抽動。
“你到底是什麽人!”盧郅隆拔劍向她一揮,她身子輕飄飄的向後一躲,繼而發出夜梟般的鳴叫。
“我是什麽人,哈哈哈。我當然不是人,我早就是鬼了,拜你所賜的鬼魅。”她話音剛落,周遭一片寂靜,方才的老人,方才的女孩子,身邊的坐騎,都消失不見,隻有烏黑一片,空空蕩蕩,四下不著邊際。
“你聽說過,專吃死人屍體的鬼魅嗎?”老婆子,不,一個真正的厲鬼口中噴著藍色的鬼火,青麵獠牙的麵孔帶著邪魅的笑意:“我剛吃了你最愛的女人,長眠在地下的女人。”
“不!”盧郅隆恍然驚醒,環望周圍,原來還在定太宮中,方才點燃的紅燭已經燒盡,他站起身,抬手竟發現自己手中已不是那寶藍掛墜,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
“衛王劍?!”盧郅隆重新去找尋那串珠玉,已然消失匿跡,他翻遍了全部妝奩,都沒有找到,靜下心來,才覺得,冷汗順著脊梁向下流淌,他抬手用絲帕在額間抹了抹,一片濕冷。
“陛下。”身後一聲輕輕呼喚,原來的月桂,整個定太宮的人除了她,全部為宸妃殉了葬。月桂盈盈拜倒:“陛下,轎攆齊備該上朝了。”
“上朝?!”盧郅隆一陣惶惑:“是啊,該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