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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剪不斷,理還亂

  猶如做了一個清幽又幻麗的長夢,夢裏春意正濃,那是兒時嬉戲的場景,幾位哥哥妹妹還是垂髫之年,手中握著精致的風車,綢帶,隨風播撒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安之被落在後麵,拚命地追逐,呼喚。他們卻像聽不見似的,漸漸遠去,藏身於樹林,陸續消失在眼前。


  “不要走……”安之不禁皺起柳眉,不住呼喊著,額角也滲出細密的汗珠兒。


  盧郅隆聽見她夢中吟哦,便坐在她的床邊,俯下身去,輕聲問詢:“之兒,你叫我嗎?”說著,接過侍女呈上的溫濕帕子輕輕擦拭安之的臉頰,安之隻覺得一股暖意漸漸升起,意識也逐漸清醒,身上的痛楚也愈發強烈了,像針紮一樣刺痛,恍惚見睜開眼睛,望見了他的身影。


  “之兒,你總算是醒過來了。”盧郅隆話音未落,一群宦官侍女便紛紛跪在他的身邊齊聲道:“奴婢(奴才)等恭喜陛下。”盧郅隆也流露出歡喜的神采,笑道:“個個都有賞,退下吧。”


  安之望著盧郅隆,一時心亂如麻,遲疑了半晌,方才輕聲說道:“陛下,我隻是一個女人。”


  盧郅隆聽這話冷不防楞了一下,笑容在他清俊的麵孔上緩緩凝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安之輕聲道:“您的權利不必用來對付女人。”安之本就氣質冷淡,話語間陌如冰霜,不由得讓人打個寒顫。


  被這話一激,盧郅隆心裏很不舒服,仿佛一塊剛剛從火中燒製好的鋼鐵被強行潑了冷水,熱烈的色彩刹那間變得暗淡生冷。原想好好地解釋一番,現在話到嘴邊,再也說不出口,一時心裏發堵,再也坐不住,站在堂中,召來一個宦官,疾言厲色的吩咐道:“傳旨,監斬官辦事不利,誅其九族!”這宦官年紀不大,是剛入宮的新人,平日裏低眉順目的,冷不防聽見如此殘酷的吩咐,心驚膽戰,兩腿發抖,慌裏慌張的回了話,傳旨去了。


  “這下你滿意了?”盧郅隆怒氣未消。


  安之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下了一跳,心裏一陣打鼓似的發慌,一層冷汗將領口浸染的潮濕粘人,掙紮著起身下地。她身上的傷還沒好,腿腳也沉重乏力,仿佛壓著千斤重山石。雙膝一彎,便跪倒在地:“臣,臣知罪。”安之身子單薄,病容憔悴,見者生憐。盧郅隆自是不忍,連忙去扶:“你這是做什麽?昨夜燒了一宿,才剛退了,又著了涼怎麽辦,還不快躺著休養?”


  安之眼中滿是委屈,緊緊抓著辭修的袍袖,聲音哽咽道:“陛下,陛下,求,求您收回成命,安之已經罪無可恕,不要再平添殺戮,安之一條性命已經還不起了。求您,求您,求……”一麵說著便還要下跪。盧郅隆心裏酸楚一片,不住的點頭道:“寡人答應了,你先起來。”


  盧郅隆扶著安之才榻上躺好,又掖好被子,便著人去追趕傳旨的宦官。


  安之輕輕倚著兩隻手鉤花邊的杭州菡萏錦鯉刺繡軟枕,蓋著一套的刺繡真絲裏子的棉被,又長又直的黑發鬆散的垂在枕上。垂下眼瞼,不敢正視他的麵孔。盧郅隆無奈的笑道:“你我相識多年,一直是相知相助,誰成想到最後苦盡甘來了,你反倒怕我怕得什麽似的,你在怕什麽呢?”安之道:“我不是怕您,我是害怕您的權利。”


  盧郅隆沉默了,幾年前的那個炎炎夏日裏,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他可以給她承諾,而今他已經失去了承諾的資格,他想起來處死衛國先王的時候。


  自從衛王在天靖關之戰被俘虜後,盧郅隆那顆堅定的要處死衛王的決心就從來沒有動搖過,任憑安之在寢宮外跪了到夕陽西下,他就是避而不見。她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直哭泣著跟在死囚車後麵。他雖然於心不忍,卻始終一言不發,狠著心不看她。


  安之幾次紅著眼圈,帶著無限的淒惘,試圖喚起他的一絲憐憫,但都失敗了。她終於絕望了,走上刑場,抽出佩劍,雙手捧著跪到在衛王腳下:“王之命,授予天,孩兒無能,但衛國的王,決不能死在外邦手中。”安之奉上的是衛國傳世之劍,象征著衛國王室的權利,衛王揮劍自刎,正是保存了衛國最後的尊嚴。


  衛王一死,安之的心仿佛也死了,從前那精神煥發的神采一去不複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滄桑和沉靜,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和自己再也沒有關係,佛家說,看破紅塵,靜如止水,變得孤僻,冷漠。不能說安之變成今天這樣,不是自己的過錯。


  “以後你就留在寡人的身邊,不會再失去權利的庇佑了。”盧郅隆柔聲道。


  “為什麽抓我回來?”安之拋出一個困擾自己許久,不得不解決的一個問題。


  “因為愛你。”盧郅隆凝視著安之清晰的眸子,真誠的回答道:“因為愛你,所以不能讓你落到衛王手中。不能讓你成為野心家用來要挾寡人的籌碼。”


  安之緊緊咬住嘴唇,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用心去理解一個人了。


  盧郅隆把安之攬在懷裏,撫摸著她的頭發。


  “衛王送來的國書,他回到衛國去,你不用擔心,但你也要時刻提防小人的算計。過去為了我,你一手遮天,把人都得罪光了,就算退隱江湖,也消除不了別人的嫉恨不是?和親的國書已經簽訂,衛王不敢把你怎麽樣的,你會平平安安的回到寡人身邊。”


  “和親?”衛樞從他是臂彎中掙脫出來,茫然無措的望著他:“什麽和親?”


  “你和親百玦的事情,”盧郅隆笑著撫摸著安之的頭發:“和親以後,你就是寡人最寵愛的女人。”


  衛樞推開他的手,與其說推開,不如說是扇在一旁,正要將拒絕說出口,隻聽見門外有人說了一句:“這可太好了。”聲音溫柔卻掩不住的喜悅。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思路,安之便把那句本想恨恨甩給他的“誰要和親?”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她雖沒法兒把父親的死完全歸咎給盧郅隆,卻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原諒他的理由,畢竟他們隔著亡國滅種的鴻溝,她是衛國公主,衛王剛剛死在百玦,百玦就拿出了和親的國書,明擺著是把衛國放在了一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劣勢地位,衛國便名副其實的成了一個出賣女人的沒有血性的國度。


  盧郅隆回頭看去,正是王後元紓,身後是她的掌事宮女香蘭,手裏端著一個沉水香木福壽紋盒子。元紓笑盈盈的向盧郅隆施了一禮道:“聽說安之醒了,本想早點兒過來,想著她還有傷,便去找了好用的治傷藥一並帶了過來。”


  安之氣血虛弱,沒有力氣,便微微笑道:“王後姐姐,快請坐。”盧郅隆和元紓二人向來相敬如賓,便吩咐人給皇後看座。


  元紓笑道:“陛下,小瑞子在殿外等著回話,說是言官遞牌子求見,他帶著大王的轎攆在外麵候著呢。”盧郅隆便站起身道:“那寡人便先去看看,你們好好聊聊。”


  元紓賢惠的幫盧郅隆把衣上的褶皺扯平,有把玉冠上的垂緌緊了緊,方才輕聲道:“恭送陛下。”盧郅隆上了轎攆往書房去,一時無話。


  送走了盧郅隆,元紓才流露出心疼的神色,拿過香蘭手中的木盒,打開銅扣,明黃的綢子襯布靜靜的托著一個通透的雕花翡翠圓盒。打開盒蓋,一陣濃鬱的芳菲香氣沁人心魄,是一盒凝脂般潔白的軟膏。“這是我本家祖傳的珠璣軟膏,能活血化瘀的,你身上的瘀傷,擦幾天就能好。”安之道了謝,一麵吩咐近旁一個宮女收好。


  元紓轉而對幾個宮女道:“你們先下去。”宮女們施了一禮便紛紛退出了房間。


  “你怎麽這樣傻,人在世上活一場不容易,為什麽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幸虧是福大命大,你可不知道,昨晚上燒了一宿,把陛下都急糊塗了。”元紓心疼的責怪道。


  安之苦笑道:“我還何必要活著,你看看這世上的人。不是怕我就是恨我,有幾個是不想殺我滅口的人?”


  元紓擺擺手笑道:“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你和親封妃的事,冊為貴妃如何?若是能夠,我倒是真的願意把位讓出來給你,隻是王後的職責所在,你先前又女扮男裝官拜都督,大張旗鼓的反而對你的名聲不利。你喜歡什麽封號,我這就跟皇上去說。”


  “我什麽也不想要,我想要回家。”


  “可你的家,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家,它不會接納你,你何必要回到那傷心的地方苦苦經營呢?”


  安之不敢順著她的話繼續想下去,那對於她來說是一種折磨。畢竟人生於天地之間,若是孑然一身,恐怕誰也無法接受吧?


  言官們言之無物的諫言讓盧郅隆心猿意馬,他忍不住去回憶第一次見安之時的情形,安之男兒打扮,英姿颯爽,高談闊論的氣勢一點不輸給任何男子,那時的她心思細膩,頭腦靈便,隻幾句話便一語道破的自己的心事。如今的安之並不是不如從前,而是對身邊的事物都漠不關心,對這世上的人或事早已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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