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立業不懼負心人
盧郅隆凝視著那雙貌似清澈如水的眼睛,盡管這張美貌的麵容上堆滿了令人戀愛的笑容,不知為何,此時看來十分可憎,盧郅隆一手端起玉碗,出其不意的將碗摔的粉碎。
李娛靈臉上倏忽一變,仿佛風霜伏在夏日的荷花上,明豔瞬間枯萎。她仿佛刹那間被抽幹了水分,搖晃著身子,倒在漢白玉雕花地磚上。
“陛下!”金逄失聲呼叫,臉因為過分驚恐,幾乎變形。“護……”
一聲護駕還未喊出口,隻見盧郅隆便淡淡的使了個眼色,金逄會意,掩住自己的嘴。
“幸虧陛下沒有喝,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金逄擦擦臉上的冷汗,想起來有些後怕,手腳也冷了,撲簌簌的發麻。
“你去叫小瑞子過來。”盧郅隆話音淡淡的,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從容的邁過屍體去。
金逄將朱紅門輕輕打開一道縫兒,見左右兩邊人員散漫,階下的宦侍正在夏日炎熱中,昏昏欲睡。
瑞公公跟著金逄進了門,向盧郅隆施了禮,取出一個陶瓷淨瓶,當中土黃液體澆在那屍體上,隻聽得一陣嗶嗶啵啵的聲響,一陣濁臭的氣味撲麵而來:“陛下,當心嗆著您,您還是先和金大人到屏風後麵避一避吧?”
衣裳腐蝕成一團焦黑,骨頭肉皮,渾濁看不清楚。像大火燒焦的肉食,或是搗碎的肉糜碎骨。
盧郅隆將那封書信遞給金逄,道:“你帶著這封信去見李奘,”指了指李娛靈的殘骸道:“她敢如此,就說明李奘已經準備反叛了,切記,一定要安全回來,不要和他衝撞。”
隻聽得門外一聲傳報:“陛下,方將軍急報!”
一個白蠟封的木頭盒子貼著鴻翎,被信使快步送進來,盧郅隆用小刀子敲開白蠟,打開盒子取出戰報。
“好快的手腳,”盧郅隆不禁皺起眉:“昨日還在二百裏開外,這麽快就兵臨城下了?”
金旻一驚,接過戰報,仔細讀了讀,惶惑道:“陛下,大都督怎麽辦?他還在城外啊,手下隻有百十來個人。單槍匹馬的,一旦在亂軍中淪陷,隻怕……”
盧郅隆淩厲的餘光望著金逄,一麵吩咐瑞公公替他取來鎧甲,盧郅隆穿戴整齊,握著佩劍:“你找個合適的時機去見李奘,現在貴人寡人要到城樓親自督戰。”
“大都督怎麽辦?”金逄是個性情中人,之前受過衛樞的恩惠,也不願見衛樞就這樣落在李奘的手中,一時有些急不可耐。
盧郅隆歎了口氣,仰著臉望望天:“聽天由命了,但願她足夠聰明,不要回來。”
說著,徑直走出門去,把滿臉擔憂的金逄扔在背後,盧郅隆站在庭院中,望著貌似祥和平靜的後宮,雙手合十,緊閉雙眼:“上天……”
李奘叛軍已經把王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方端義的駐軍一字列開,正麵僵持。
盧郅隆站在城樓上,向下望去,李奘軍營中帳篷鱗次櫛比,人數眾多。金逄出了城門直向方端義的營帳去。金逄辦事老成,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不先去,隻是在方端義大營中等待時機罷了。
李奘軍隊都駐蹕在城下護城河外十裏地的地方,看得出足有近十萬裝備精良的人馬。
“衛樞啊衛樞,此時此刻,你可千千萬萬不要回來,叛軍如此嚴陣以待,你豈不是要自投羅網?”盧郅隆恨恨的在城牆上拍了拍。
衛樞此刻已經距離王城不足百裏,也聽說了李奘叛軍圍城之事,便繞了個遠,準備趁夜色,從陣營橫穿過去。
夜色中,兩邊陣營都和衣而眠,燈火通明,點著成百上千個火把,長夜如晝。
衛樞帶著帶著人,悄悄的沿著李奘的營寨外三裏遠處繞過。把馬蹄抱著布帛,取下轡頭上的銅鈴。盡量不惹人注意。夜間風鼓鼓的吹,每一張臉上都萬分凝重。
“有敵軍!”隻聽李奘營中一聲刺耳的驚呼,叛軍營門一陣騷亂,衛樞一撥馬,在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快!”一百人的馬隊,一時間,如離線的箭鏃,斜向方端義營中飛奔,李奘守備忽的衝出一群呼啦啦的騎兵,呼嘯著向衛樞衝殺過來。
“放箭!”隻聽方端義營中衝出一群甲士,持盾拉弓,帶火的箭鏃如同滑落的流星,向李奘部密集如鴉雀群,喊殺聲震天,李奘部騎兵被火箭驚了馬,一陣混亂中也紛紛搭起弓,向夜色中的百人馬隊亂箭齊發。
“方端義前來救駕!”隻聽見方端義營中一聲大喝,一個身穿銀亮盔甲手持大刀的將官衝上陣間,身後騎兵如同群狼下山,霎時間將李奘部衝散。
衛樞趁亂撤進方端義營中,在營中站定時,天已經破曉。
“鳴金收兵!”衛樞吩咐一聲,傳令官用一個小銅錘敲打一陣,兩邊混亂了半個多時辰的的騎兵紛紛撤回。
方端義撥馬進營,跳下馬,向衛樞一拱手:“侯爺,陛下已經在城樓等您一天一夜了。”
衛樞點點頭,向方端義道了謝,便穿過方端義大營,進城去見盧郅隆。
“大都督回來了!”一陣陣傳報,衛樞快步奔上城樓,盧郅隆已經在城樓上觀戰許久。再見衛樞,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複雜,久別重逢,生死患難,盧郅隆拉過衛樞的手,將她帶到城頭。遠山依稀見了出生旭日,天色泛白,長夜已經過去。
“陛下,臣不辱使命,臣回來了。”衛樞一拱手,望望盧郅隆的氣色,確實比自己走之前好了許多,便也放心下來。
“你啊,衛樞,你啊你啊,你差點兒要了寡人的命啊。”盧郅隆望著衛樞,麵上滿是寵溺驕縱的神情:“你見王城進不來,就應該直接走,這樣冒冒失失的闖進來,要是有個閃失,寡人這輩子都過不了這個坎兒。”
衛樞微微一笑:“臣是擔心陛下的身體,想回來看看。”
盧郅隆含著笑意,抿著嘴唇,偷眼望著衛樞,強壓了笑意。
“一路過來,你聽到些什麽?”盧郅隆望著叛軍營地,微微惆悵道。
“聽到的……不是什麽好話,”衛樞欲言又止,歎了口氣:“不說也罷。”
盧郅隆雙手伏在城牆上,眺望遠方:“寡人打算在肅清寰宇之後,興修兩項工程,一是開鑿一條運河,溝通南北,這樣不論是對國家還是百姓都是有利的。第二就是修蹕道,把各州用蹕道連起來。”
“哦。”衛樞細細思量,興修無一不是亙古功業,無一不是用錢堆砌:“是怕會適得其反呢?”
衛樞笑道:“您就不怕別人說您是苛政猛於虎的暴君?”
盧郅隆望著衛樞,麵上含著驚訝的笑意:“也就是你衛樞,換做旁人,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說這樣的話。”
衛樞挑挑眉,偏著頭笑道:“我說的可是實話。您可不知道,這一路上,光是我的閑言碎語,就聽取了一籮筐,什麽青麵獠牙,什麽凶殘嗜血,更有什麽屠戮骨肉,說的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千古罪人。”
盧郅隆輕笑出生,搖搖頭:“你以為,寡人在做什麽?”
“一統天下,”衛樞反問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盧郅隆饒有深意的望著衛樞,指著遠處如黛青山,近處戰火綿延:“這江山很快就不是寡人的了。”
“這話我聽不明白。”衛樞收斂了笑意,望著盧郅隆。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城裏家家戶戶的煙囪上已經冒起了灰白煙霧,萬家煙火,一片平穩的氣象。
盧郅隆見衛樞穿的單薄,解下自己的鬥篷披在衛樞身上:“你覺得,一個壞名聲的王,能坐穩江山嗎?”
“你不是壞名聲的王,你是個又遠見的王。”衛樞誠懇的安慰道。
盧郅隆笑笑,不以為然,替衛樞係好鬥篷,仿佛已經久經滄桑,看破紅塵的智者。
“大亂後的一統多不長久,你我都隻是史書中的匆匆過客。讀書人不智,自古就有,錯不在你我,在於天下通史明理之人少矣。寡人不懼千古詬病,萬世罵名,寡人隻想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完成為王的使命。史筆如鐵,文人負心,你我於舉事之時起,已無名聲。”盧郅隆反問道:“你覺得秦始皇是暴君嗎?”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衛樞聽的心驚肉跳,天下負心之人多了,最為狠毒的當屬文人。軟刀子割肉,殺人不見血,一支鐵筆發動輿論的一刹那,就是對手滅亡之時。
衛樞蹙著眉,怔怔的望著方端義軍營中巡邏 的兵士們,走來走去,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經萬劫不複。
“寡人寫了一封信,叫金逄帶給李奘,”盧郅隆說道:“一封勸降書信。”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勝。”衛樞問:“您真的準備寬宥李奘嗎?”
“當然,不。”盧郅隆故意留了一個懸念似的,深邃的目光直視著衛樞滿是愁容的雙眼:“寡人已經殺了他女兒,也沒準備留住他,殺他隻是時間的事兒。”
“那您的勸降信,還有什麽意義?”衛樞心思沉重,不在意的隨口問了一句。
盧郅隆一手按住衛樞的見肩頭:“他不能死在寡人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