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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聖人敢以身飼劍

  春雨如油,細潤纏綿,猶如綿密的蠶絲在半空中,貫通經緯,織成一片亮麗的薄紗。


  今日朝中沒叫大起,不必上朝。在飛簷長廊下,置上一張黃藤編織桌子,一張軟墊,坐在雕梁下賞雨。


  家中的庖廚跪在不遠處,正往沸騰的小銀鍋子中加冰涼鵝卵石降溫,這是他煮雞蛋的秘方。


  家中的母雞,都是清一色白毛紅冠母雞,沒有一根雜毛,吃著庖廚精心配置的私聊,坊間傳聞衛府奢靡,確也不假。就連雞飼料中都是山參沫子摻了百合各色藥草碎末,和在金黃小米中,喂雞的水都是無根之水。


  侍女來來往往,一碟往桌上端點心,菜肴。四個八寸大小的冰裂紋菊瓣紋盤,一為琉璃珠璣,一為金錢吐絲,一為五絲菜卷,一為珍珠雪耳。四個六寸大小的冰裂紋葵口盤,一為酥卷佛手,一為梅花餃,一為雲河段霄,一為九重糕。外加一品玉竹沙參鷓鴣湯。


  “叫金旻到這兒來。”侍女應了一聲,打著一把湘妃竹柄油紙傘冒雨去叫。


  金旻剛剛吃過早膳,他是侯府的門客,住在侯府後院客房,聽了侍女傳話,便自行打著一把黃油紙傘匆匆趕來。


  “臣……”


  金旻原想跪下行禮,衛樞一招手道:“免了,你過來。”


  “主子有什麽吩咐?”


  “信樞傳了話,你看看。”衛樞從袖中取出昨日一封密函,遞給金旻。


  上麵寫得正是金逄遇險一事的回稟。


  “這,”金旻嚇了一跳,像是當頭一棒,半晌僵坐在一旁。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如紙,緊張直愣愣的盯著手中捧著的密函。“主子的大恩大德,金旻終生報答不完,來生就是變牛變馬也要報答主子。”


  “眼下就有一件事。”衛樞拿起筷擱上的一雙雕花銀筷,夾起一塊甜而不膩的雲河段霄,金黃酥脆的油炸外殼和筷子觸碰,發出窸窣的聲音。


  “聽主子吩咐。”金旻一時回過神來,眉飛色舞的神情由回到臉上。


  “後院籠子裏關著一個少年,”衛樞頓了頓,把視線轉移到庭院中的蒙蒙春雨中:“他是衛國公子,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很簡單,教他如何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金旻靦腆一笑,麵上浮現出緊張的潮紅色,仿佛是被人當中揭穿了底細一般:“侯爺,說起頂天立地,我哪能跟侯爺比,有您每日身體力行,還怕那少年學不會?”


  衛樞無奈的撇撇嘴,苦笑著搖搖頭,公子伯元對自己的敵意已經達到史無前例的新高,而自己的忍耐力也已經達到極限:“這個孩子,每天都在盯著本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幹掉本侯上,這很好。你教他這些就夠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了這樣的人,我謝你。”


  衛樞的話雖然平淡如水,在金旻耳中就是雷霆萬鈞,仿佛是無孔不入的試探,讓人惶恐,金旻慌忙跪在麵前:“臣惶恐,臣萬死。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敢做這樣大逆不道,背主亂上的事情。”


  衛樞歎口氣,輕輕一笑:“緊張什麽?以身飼劍,古來有之。如果他對我的怨恨,能幫助他學會承擔,我願意永遠不解開他的心結。”


  金旻偷偷抬眼望著衛樞,衛樞的神情永遠是陰鬱不定,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金旻低下頭,緊閉雙眼試探著問道:“主子,其實,您自己就能稱王,為什麽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孩子身上。說句不恭敬的話,這位衛國公子實在是不成器,過於紈絝了些,人的秉性格局,是從小就能看得出來的。主子正直壯年,為什麽舍近求遠,自己甘心退讓?”


  “嗯……”衛樞揉揉眉心:“你說的,這確實是個問題啊。可我,怎麽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金旻還伏在地上,低頭不語。


  “臣不敢。”


  “是你父親叫你來試探本侯的吧?”衛樞的聲音一如她的神情,陰沉如同幽深的洞府。


  “臣是……臣斷乎不敢有此意,臣父也不敢。”大概是金旻自己也覺得這些試探和防備有些不知好歹,但是跟隨盧郅隆和跟隨衛樞完全是兩種概念。他們都是洞明世事的明悟之人,隻是衛樞更有手腕而且不計聲明,這就代表著衛樞比盧郅隆更善於追逐權利,同時證明了父親的判斷:盧郅隆最大的敵人就是衛樞。


  “你父親是一位明智的長者,而且他不在意名聲,比如他敢於和自己的推薦者,也就是我,作對。”衛樞笑道:“勇者不懼,知者不惑。你父親是多難得的一個人啊?”


  金旻不敢說話,陰雨連綿,本就潮濕,再加上一陣心慌氣短,他已經滿臉是汗。見他如此慌亂,衛樞無奈的搖搖頭,這世上的人多不能理解她的言行,也是見怪不怪了。


  庖廚已經煮好了雞蛋,兩個雞蛋擱在冰水中浸泡,端在衛樞身旁。


  “你去,叫人把公子伯元抬出來。”


  庖廚聽了衛樞的吩咐,輕輕點點頭,便低眉垂手徐徐退了出去。


  半晌,兩個下人抬著一塊油布遮著的木頭籠子,抬到屋簷下,掀開油布,露出一個少年,渾身散發著腐朽溫熱的臭味,頭發騷亂不堪,臉上粘著吃剩的米粒,衣裳被菜湯汙染的油跡斑駁。手中捏著一本書,看一頁撕一頁。


  金旻望著伯元的狂亂不羈的模樣,驚訝的目瞪口呆,轉過頭來望望衛樞,仿佛想重新確認一下眼前少年的身份,但衛樞若有所思,氣定神閑的麵孔已經篤定了答案。


  衛樞一伸手,侍女從房中檀木架子上取出衛樞平日用的衛王劍。緩緩幾步,已經走在木頭籠子前麵,伯元盯著衛樞鞋麵上的花紋,故作不屑一顧的歪著頭不講話。


  衛樞徐徐抽出寶劍,在籠子上一劈,籠子頓時塌陷,露出一麵豁然開朗的出口。衛樞將劍收回劍鞘,伯元正雙眼血紅咬牙切齒的盯著她,這一重擊把伯元嚇壞了,削鐵如泥的寶劍就從眼前劈過,仿佛同地獄命官打了個照麵。


  “我知道你的恨無法化解,那你就盡可能的恨我吧,如果這種恨能成為你打敗我的力量。”衛樞輕輕淡淡飛濺在衣裳上的木屑,淡淡的丟下一句話。


  衛樞打著傘,往門外走去。伯元一咕嚕從籠子裏鑽出來,將手中那半本書扔在雨中,沙啞著嗓子朝著衛樞嚷道:“王八蛋!我早晚有一天要殺了你,你把脖子洗幹淨,等我來砍!”


  伯元身上滿是稻草和牛羊的糞便殘渣,此時激動,一甩袖子,正正揚在金旻臉上,金旻刹那間抽出劍來輕輕一摟,伯元的袖子便被割成兩半,一半如死蛇一般垂著手臂上,另一半如同剝開的肉皮,平平的貼在地上。伯元轉身看時,金旻已經收了寶劍,靜靜的坐在桌案旁。


  “好小子,你是條漢子,你可知道你在和誰結仇?”金旻站起身望著滿目驚詫的伯元。


  “我知道,他是百玦的都督,是我的殺母仇人。”伯元撿起袖子,揣在懷裏。


  “他殺了你母親?為什麽?”金旻問道。


  “我不知道。”伯元倔強的盯著地麵上的花紋:“但我親眼看見了。”


  “你看見了?”金旻擰起眉:“衛都督那麽謹慎的一個人,就算要殺你母親,會當著你的麵?這可不像是他的做派。”


  伯元雙膝一酸,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雙眼血紅如同嗜血的小狼:“先生,看您是一位武功高強的名士,您願意教我武藝讓我報仇嗎?”


  金旻聽著小孩口中的大人話,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不知道我是衛都督幕中門客嗎?”


  伯元愣了一下,拱手道:“先生,我知道,可名士自古注重名聲。衛樞作惡多端,殘暴無比,當著兒子的麵殺害母親,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恐怕隻有商紂可比。名士高潔,怎麽能和這樣的人同流合汙呢?”


  金旻挑起眉,撇著嘴,使勁的點點頭,強忍著心中的笑意,這孩子的慷慨陳詞,很像文人詬病的手段,金旻道:“你說的,很有道理,隻不過,我憑什麽教給你?”


  “師傅在上,徒兒衛伯元拜見師傅。今後若有幸登臨富貴,必然不忘師傅授業之恩。”說著連連叩頭,青石地麵被頭顱撞擊的砰砰作響。


  “行了,行了,你起來,”金旻原想把孩子扶起來,隻是手伸到半路,那衣服實在髒的無處下手,便忍住了:“我不收不自重的弟子,一個不敬愛自己的人,我那什麽指望你成才?哪國的朝堂敢要你這樣的桀驁不馴,放浪形骸之輩?”


  金旻從錢包中取出一塊核桃大的小金餅,塞在伯元手中:“拿著出去,我等你半個時辰,你若是人模人樣的回來我就收你,否則,另請高明。”


  “哎!”伯元接過金餅捏在手中,喜上眉梢,之前的痛苦壓抑仿佛得到了釋放,人也變得輕快起來,邁開步子飛也似的奔出大門。


  金旻笑了笑,轉過身來,見那破木籠子還在旁邊,叫了下人:“拿走拿走,把這兒弄幹淨點。這孩子還真能作踐自己,噗!什麽味兒。”


  廊下做了小半個時辰,昏昏欲睡,隻聽得幾記輕快的腳步踏在雨中,抬眼一瞧。伯元已經梳洗一新,撐著傘站在雨中,咧著嘴望著自己笑:“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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