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逢意氣為君飲
安之暗自叫絕,那公子的判斷力實在準確的驚人,在他麵前似乎藏不住秘密。安之心裏一陣發怵,跳個不止。
隻見公子正襟危坐,穩如泰山,貴不可言,儼然是一代帝王。安之心中猛地一驚,有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也後悔自己猜到的太晚了。
便微微一拘禮,低聲道:“衛安之敬拜陛下。”
那人眉間一挑,眼中露出欣慰的目光,卻是皺著眉,也低聲到:“折煞,在下不是百玦王。本侯是昱忞侯盧郅隆。”
安之如釋重負的起身,雙手抱拳作揖,細細審視著盧郅隆的麵相,萬分肯定的說了一句:“會的。”便帶著茹蘭離去。
盧郅隆不禁感喟,他心中的種種不甘被安之一語中的。
侍從不解道:“殿下為何不令臣拿人?此人若是他國間諜,豈不害了我百玦?”
依舊是那波瀾不驚的笑容,盧郅隆輕聲道:“你去打聽一下他們住在哪裏,下個拜帖請來一敘。”
三天後的午後,四個衣著不俗的男子駕著一輛朱漆四輪馬車在客棧門前停駐,當中一人將盧郅隆的手書遞到豫遊手中,安之略看一遍。
豫遊心事重重,神情凝重似嚴陣以待。
安之將一件白色蠶絲披風穿上,別上岫岩碧玉的寶相花紋領扣,便下樓踩著車凳登上馬車,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隻聽得車外有人稟報:“恭請公子換轎。”
原來是已經抵達昱忞侯府邸的側門,雖為側門,但同樣裝潢精美肅穆,等在門口的正是那一日跟隨盧郅隆的年輕小廝,隻是換了一身侍衛的衣服,顯得英姿勃勃。
“侯爺近身衛金旻見過公子,侯爺在華廳等候。”那侍衛拱手一禮,把安之讓進了小轎。
安之雖生長在深宮之中,然而對請士之道不甚了解,隻是愈發覺得莊嚴。
大氣磅礴的宮廷建築一時使人心中波濤洶湧,深受震撼。
這裏的建築工藝絲毫不亞於內宮庭院,僅僅是在規模和用料上遜色一些。可見昱忞侯是何等的尊貴顯赫。
盧郅隆年少時曾以都督身份征戰諸國,可謂身經百戰,勇武非凡。曾親率萬餘人於一日之內推進戰線五十裏,後統兵十萬吞並商羅國,桑雀兩國城池三十餘座,所到之處,接連倒戈,一時威名遠揚,諸侯望風披靡。商羅桑雀兩國國君為保性命,屈膝稱臣。
郅隆的名聲俞戰愈大,被諸國奉為“戰神”,在諸國子民眼中,郅隆已如白起、霍去病那般驍勇。
真乃: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年輕力壯,頭腦精明,不能說完全沒有野心的一位戰功顯赫的侯爵當朝,顯然他才是實質上的決策者,百玦王已經被他架空了。
現在的問題在於,用一個什麽樣的方法可以讓他避開嫡長子繼承製的製度,名正言順的得到並使用權利。
安之隻是在轎中穩穩安坐,雖則好奇,萬萬不可直接掀簾去看,不然極為失禮不自重,如果十分好奇,可將簾子一側漏一道縫隙,不叫轎子外的人看見便是。
有大約一刻鍾的時間,轎子輕輕落地,轎夫稟報後,輕輕掀開轎門簾,安之因在轎中坐的久了,四肢有些發酸,陽光閃爍刺眼,雖然如此,亦不可抬手遮陽。
行路要端莊穩重,不可抓耳撓腮,應當目不斜視,不可左顧右盼,應當進退合度,不可隨心所欲,以免失了禮數。
轎外早有侍者垂手而立,儼然如肅立的石像,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隻是見了安之,才行禮再帶路,這是一座偏僻的樓宇,但這並不代表庭院荒蕪,相反的,這裏也是整齊而雅致的。
豫遊和茹蘭兩個人在大門口止步,有宮人帶二人去另一處賜茶。安之隨著引路宮人緩緩前行。安之須得更加仔細,以便彰顯衛國王室顏麵。
行至殿門口,安之結下披風擱在宮人手中沉香木鏤雕芙蓉花的托盤之中。安之便立在殿門外簷廊之下靜待通報,因得了盧郅隆的許可,隨著門口所立的兩位宮人將大門鄭重推開,映入眼簾的乃是一架鎏金鏤空雲氣紋屏風,屏風之後乃是正殿。
郅隆正坐在朝北的軟席之上,身後一麵高牆裝飾著一幅巨大的龍紋織錦,黑色蛟龍以紅色為襯,周圍以竊曲紋裝飾。
衣冠不正極為失禮,安之在屏風之後時,先正衣冠。行拱手禮後,隻見盧郅隆滿臉笑意,也起身回禮:“請。”
安之在羹攤雖聽過盧郅隆的聲音,但這次因在殿內的緣故,這聲音更顯得厚重而洪亮,安之謝座後有侍女奉上一盞恩施玉露,口感應是明前春茶。
盧郅隆擁有極強控製的能力,聖明的君主都善於營造一種最適合自己的氣氛。此時此刻安之才感受到這種暗藏的氣場,這就是教化子民的能力,和坐擁天下的氣概。安之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這個人不可能久居人下,不可能不稱王稱帝。
在這樣的震懾之下,安之不自覺地拘束著,她終於認識到了什麽才是真正的強者,終於認清了自己的渺小,想到這安之不禁想起之前多說真乃高自標置,現在想來好不知羞。
郅隆笑著拱手一禮道:“昱忞侯盧郅隆見過衛室文惠公主殿下,公主遠道而來,偽造關傳,假冒文牒,究竟所為何事?”
安之未料到有此一問,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眼見身份無法掩飾,轉而讚歎道“;昱忞侯果然名不虛傳。”
盧郅隆聽慣了名不虛傳之類的溢美之詞,早已經習以為常。
“先前聽聞公主被歹徒劫擄,看來傳聞不真。公主孤身犯險,頗有膽氣呀。”盧郅隆話裏夾槍帶棒,安之聽他出言不善便假意聽不懂道:“侯爺好客之名遠揚列國,侯府為客何來犯險一說,女流之輩又何須什麽膽氣。”
盧郅隆見安之臨危不亂,不卑不亢,不是等閑可欺之輩,愈發欣賞。
一揮手,絲竹班子抬著鍾鼓到殿下奏起一陣虛虛實實,時而高亢,時而輕柔。“公主可知此曲?”
舞姬們穿著金絲鎧甲,手持白蠟兵器,一時嚴陣以待,一時流雲翻湧。
“秦王破陣曲?”安之答道。
盧郅隆淺淺一笑,儒雅的儀態堪稱風度:“兵者,國之重器也。不知衛國有何人善將兵?”
“若論將兵者,當屬太子德功。”
太子乃國之重器,太子善將兵,無疑是告訴郅隆,衛國後繼仍有聖君,然而郅隆卻略顯遺憾的回答道:“可惜,斯人作古,今後我百玦就少了一個勁敵。”
這樣一盆冷水就在這樣一個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把安之澆了個透心涼,從頭冷到腳,隻是嚇了一跳,像是在聽一個平實而又波瀾的故事。
安之隻覺得自己的反應太過平靜,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麵暗自責怪自己的無情無義,一麵就這樣怔怔的望著郅隆,半晌僅僅是蹙了蹙眉。
盧郅隆見安之如此反應,也覺得奇怪:“不曾聞報嗎?衛太子奉王令征討東渚國,五萬兵馬全軍覆沒。太子英勇殉國,公主竟一點不知?”
東諸國,這是六大國之中並不弱的一個,五萬兵馬的確少了點。
孫子兵法雲: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
衛王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安之恍惚間明白了衛王的真實意圖-——廢黜太子。
太子身正勤儉,實為忠君愛國之典範,隻是不善於做王者,衛王深知這一點,隻得用一個敗仗撚個錯兒來,殊不知,太子拳拳赤子之情,竟以死殉國。安之不禁惋惜,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疏。
這個念頭在一瞬間形成,安之眼圈有些血紅,心裏隱隱發恨:“敢問侯爺,衛國以何理由討伐東渚國?”
郅隆笑道:“禁宮之中抓了一個刺客,自稱是東渚王派來的,衛王啊,竟然命太子興兵討逆,太子殉國後,才命大將許凡率十五萬大軍與之決戰,得二城。如此手筆,真是古今罕見!”
安之聽他的語氣帶有諷刺的意味,不改正色道:“兵者,猛獸也。以寡犯眾,毫不示弱,太子以萬金之軀,臨危之時,亦不退縮。正應太子生前所願‘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死得其所,君子不可言笑。”
郅隆亦點點頭道,凝重道:“不成功便成仁。壯哉!衛太子確是血性男兒,本侯敬佩直至。”
安之平靜的接受了太子的死訊,死亡隻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分別,它的真正含義在於,活著的人是否願意把他的意誌繼承下去,一旦肩負起逝者的使命,安息就意味著長生。
安之站起身,重新向郅隆叩拜拱手,神色凝重道:“如蒙不棄,安之願效犬馬之勞。”郅隆淡淡的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隻不過,公主你的眼力,倒真是不錯。”
衛安道:“見笑。”
盧郅隆從記事起就開始見識行色各異的政客,十二歲從政,至今已經十多年了,見過的聰明人不少,像安之這樣尤其識相的還是少見,過於識相的人多數是牆頭草,因而他不敢貿然任用安之。
“公主早知道本侯的誌向,本侯卻想問問公主,你想得到什麽?”
“如果侯爺奪取王位,勢必橫掃天下。不過,我衛安之敢放下話來,侯爺與我為敵,王位你是想都別想。事成以後,我隻要衛國。”揮手一指牆壁上掛著的天下局勢圖:“存國!”
盧郅隆站起身來,向地圖走來,笑道:“衛國,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僅憑公主三言兩語便放棄,恐怕本侯舍不得,若是殺了公主……”
話音未落,一柄簪子長短,寒光凜凜的魚腸小劍便抵在盧郅隆喉口處,安之狡黠一笑:“我說了,別與我為敵。”
盧郅隆幹笑幾聲道:“佩服,公主這般膽略,不像公子倒像個刺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