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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為誰辛苦為誰甜

  安之停住手,就這樣彼此微笑著靜靜的對望了片刻,一痕淚水不經意的劃過麵頰,安之忙的去擦,卻再也止不住。起身便向麵前的素衣青年俯身拜去,少年急忙伸手去扶。


  太子,久違的太子。三年前的年初至端午,五個月的殷切期盼,以及事發後,無窮的怨恨,就在兄妹二人相逢的片刻相視之間化為烏有。這樣的對視無比漫長,如同青銅芙蓉燭台上某某垂淚的紅燭無聲流淌。


  安之忽然覺得自己刹那間衰老了許多,從一個有著諸多夢想的少女變成了迷茫困窘的老人,那些曾經義懷激烈的豪言壯語一時間也顯得乏力而可笑,那些引以為驕傲的功利心,就在這寂寥中失去了棱角。。


  德功一麵用自己的帕子拭去安之臉上的淚水,一麵輕聲安慰。兄妹二人在庭中石階平台上跪坐。


  二人桌上各自擺著一碟海棠果子餡兒小圓糕餅,一碟桂花綠豆糕,加了蜜醃桂花的貢白菊花茶以及新鮮葡萄,柿子,紅橘子等果品。


  院中擺著各色時令菊花,兩株木槿也開了,花朵大而迷人。一叢潔白的鳳尾蘭,吊著簇擁著的朵朵鈴鐺似的花朵兒,大而寬的翠綠葉子圍著花兒直挺的支著好似一個個渾然天成的碧玉花盆。


  德功笑道:“幾年不見,妹妹誌趣與先前不同,更加雅致了。”安之笑道:“非也,非也,隻是在求一個淡泊平實的生活。”德功飲了一口茶道:“何為安逸?”


  安之屏退左右道:“環顧四周,此為我之安逸也。兄長此次回京,不必再回邊陲蠻荒之地,此為君之安逸也。”德功苦笑道:“恐怕隻是一廂情願,據我所料,不出三月,父王就會讓我回去。”


  安之默然道:“當然,太子大可回去,不知期年以後,還就太子位否?”


  德功一驚:“怎麽?”安之道:“恐怕陛下心中早已另有其人”


  德功並不驚訝,仿佛早就知曉一般,平和道:“莫非父王已起了廢黜之心?”安之用一雙雕花銀筷夾起一塊海棠糕,道:“我想是的,陛下到現在都沒有接見哥哥,恐怕……”


  見德功仍在思量,安之又接著說道:“我曾經聽見陛下對戴母妃說過,為君者當有全能之才,進可攻退可守,既要殺伐決斷,又可委曲求全,含金玉而不漏,濯清漣而不妖。”


  德功道:“妹妹認為我不適合做君王?”安之淺淺一笑,“哥哥聽錯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德功輕聲試探道:“妹妹此話當真?”安之重新整理思路道:“應該錯不了。”德功不以為然道:“妹妹嚇我。”


  安之飲了一口茶,俏皮的望著太子道:“果真應驗,請以千金酬。”


  德功道:“我這就去見父王。”說罷起身要走。“哥哥留步。”安之阻攔道。太子轉過身來,“怎麽,難道你覺得不妥?”安之端著茶杯笑道:“自然不妥。”


  德功回身坐下,“妹妹,救我。”安之笑道:“豈敢,我隻是覺得,太子剛剛回京,就表明心跡不想回去,實在太做作。”


  說罷,端著茶杯飲了一口,“請問太子打算如何向陛下說明呢?”太子蹙眉道:“自然是替父王分憂。”安之一笑,心說果然如此,把書讀死了就是這個樣子。


  “對極了,可是還不夠”太子思量道:“守在母妃靈前,替父王陪著母親。”安之垂下眼瞼,

  “太子你忘了,誰才是真正的劊子手。”安之的語氣突然沒有任何情感色彩,德功忽然明白安之積壓在心底裏的怨怒,便輕輕說道:“是呂國,母妃是和親的公主,呂國攻衛,父王殺死和親公主一是向天下宣布衛呂兩國姻親關係的破裂,二來是向大衛的將士們表明了回應以戰爭的決心,這是自古以來不變的定律,這有什麽錯麽?”


  安之靜靜地聽著,她知道太子一句也沒有說錯,德功見她不反駁繼續說道:“我們兩個,不僅是母妃的孩子更是父王的孩子,這一層關係,是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但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這是永恒不變的。”


  安之一言不發,她是絲毫沒有否認的,但有些事情就是說時容易做時難。安之急於轉變談論的話題,便笑道:“我都明白的,還是說你的事。”


  德功道:“我算是看出來了,經曆一番變故,妹妹心思沉穩了不少,快趕上管仲樂毅了。”安之道:“千萬別這樣說,折死我了。我嘛,隻是希望能夠活的長久一點,安逸一點,別的就沒什麽了。”


  德功拱手笑道:“妹妹若是個男子,必做得太子之位,我早該讓賢了。”安之淡淡笑道:“我正有些想法請教,哥哥再鬧,我便不說了。”德功笑道:“請妹妹賜教。”


  “太子回去後,應勤於朝政,既要有自己的見解,又不可講得太多,勤於向陛下請教,做出虛心謙恭之態。哥哥思念母妃要讓陛下知曉,又要理解陛下,就像哥哥剛才那樣。再者不要糾集黨羽以謀私利,對賀璋等老臣應道勤於拉攏。”


  太子一麵喝茶一麵細聽,插言道:“對極了,還需接濟窮苦百姓,還需勤儉自持,如何?”衛安之讚許道:“然也,隻要你做過,陛下一定會知道。”


  安之收斂了笑容道:“另外還有一樣。兄長需要拜見一個人,此人在宮中如日中天,現無東宮皇後,此人獨大。”


  太子試探道:“宸妃?”


  “正是。”


  德功擱下茶杯,不以為然道:“妹妹讀了許多聖賢書,卻不能擺脫明爭暗鬥的生活,不行聖人之德,讀書還有什麽趣味呢?”


  安之垂下眼瞼道:“說句不敬的話,從古至今又有那位聖人當了皇帝呢?”德功一時語塞,安之趁機道:“即使不依附,也不能得罪她。”德功輕蔑的笑道:“得罪?一個是東宮太子,一個是後宮嬪妃,何處得罪?”


  安之見他說不通,便低聲道:“哥哥可聽說了前一陣宮裏處死了一個衛尉?”德功道:“這有什麽奇怪?”


  安之道:“九族之內,盡皆處死。”德功仍然不起絲毫興趣隻是隨便一答:“這到怪了,難道說他得罪了戴姬。”


  安之點了點頭道:“那人原是個侍衛,戴姬先求皇上升了他的官職,沒多久又將他處死。”


  德功搖搖頭道:“多此一舉。”


  安之笑道:“是麽?處死侍衛的確容易,然而戴姬卻先獎賞他。為什麽?”德功不想聽隻是應付的問了一句。安之道:“凶手想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頂端,於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德功無奈的幹笑了一聲:“看來孔聖人沒有說錯。”


  安之又接著試探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德功抬起頭凝視著安之愈發渾濁而神秘的麵孔,一言不發。


  “淩遲。”


  卻說德功聽見安之所說依附宸妃,便心生不悅,又不肯拂了妹妹的麵子,隻是推辭說再考慮,安之見狀,便知道他不肯輕易借助枕邊風。


  有許多時候,男子會拒絕一些必須要做的事,即使他們知道接受是化解危機的瓊漿玉液,但在他們的眼裏,尊嚴往往更重要,借助與枕邊風的力量是可恥的。


  這一點德功與安之恰恰相反,安之是非常善於順應時事而改變自己的,就像一泓清水,無論被放在任何形狀的器皿裏都能夠完美的融合。


  安之道:“在太子眼中,有什麽事比王位更重要?”德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願意像李建成和李元吉一樣。為了爭奪地位依附於伊尹二妃,最終呢?還不是成了太宗登基的最後一塊奠基石?”


  安之頷首笑道:“那麽,漢武帝呢?是不是夠輝煌夠榮耀呢?他為什麽要娶陳阿嬌呢?高歡呢?他為什麽要娶婁昭君呢?”太

  子知道這兩個例子都能證明女性的力量有時非同小可,但二十幾年來親眼所見父親的殺伐決斷獨斷專行,不斷興盛富庶並穩定的衛國證明了男人的力量能築起雄壯巍峨的高山,能填平廣闊無垠的大海。


  他握著杯子,堅定道:“我靠我自己的努力而成就,不願枕邊風的功效而催生,我見宸妃,就像尊敬自己長輩一樣尊敬,但絕不會為了帝位而強顏歡笑。你想想,如果宸妃再有一個男孩子,這是隨時都有可能的,那時她會怎麽做?繼續幫助我?還是反過來害我?”


  安之笑盈盈的望著他,“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不管。”安之歎了一聲道:“如哥哥實在不願意就讓我來代勞吧。”


  西風如一把有力的浮塵,振得衣袖如鴻雁翅膀一樣,奮進著執著的氣息。


  宮廷生活雖然金奴銀婢,珍饈美食,卻像一條巨大的鐵鞭,無情地抽打著不肯爭相前行的人,落後者,被鐵鞭無情的抽打,直至化為齏粉隨風逝去,不留一絲痕跡。


  金風送爽,吹得人心情舒暢精神振奮,德功隨著風聲吟了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安之把桌上的點心碟子都挪到右邊。


  留著左邊桌子一片空白,用食指蘸著杯中殘茶寫了兩句詩,德功湊過來看隻見她寫的是黃巢所做的《題菊花》: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德功心中一驚,剛剛知曉妹妹的野心,德功有些透不過氣來,他隻是搖了搖頭,用手帕講桌上的水擦淨重新寫了兩句: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安之看著桌上這兩行字,心下一片悲哀,自己對於哥哥仕途上原有的期望在一瞬間,如同被擦拭的茶水蒸發在烏黑的桌麵上,是的,衛王是強悍的,在這樣一個強悍父親無限威嚴的震懾下,太子除了服從和忠君之外什麽也沒有學會。


  衛王不容置疑的掌控過早地銷蝕了太子在政治上應有的驕傲和銳氣,使他不再具有遠大和宏偉的追求,也永遠喪失了表現的能力。


  想來有這兩句詩,哥哥的一生,注定是與衛國的榮辱與興衰緊密相連,德功終將為了衛國而滅亡,真乃“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像農夫一樣憨厚老實的哥哥用青春向他的父親奉獻了所有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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