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針鋒對
營帳內,杆形燭台上光焰搖曳,李熾正在伏案疾書,趙野將軍則繞著桌台上鋪開的軍事作戰圖,凝神細看,不時落下幾麵小旗,詳加推演,細細琢磨。
下人端進來的晚膳,二人都顧不上去吃,飯菜都涼了,碗筷仍原封不動地擱在桌子上,就連伺候人的奴仆也被盡數驅散了出去。
沒了閑雜人晃眼打擾,李熾聚精會神地伏案,提筆蘸墨,寫好了一封密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反複確認過重要的幾個細節後,才將親筆書信折疊,而後卷起來塞進一個精巧的筒狀物件,密封妥當,遞給趙野將軍:“馬上用飛鴿傳書,將消息送到長安。”
“終於要啟用帝都那邊的暗線了?”趙野遲疑了一下,“咱們在宮裏頭隻剩這一個內應了,一旦啟用,就會暴露宮中細作的身份……”
“關鍵時刻,顧不了那麽多了。”李熾擺擺手,“本公子也知道那人能在宮城潛伏至今,實屬不易,但是事到如今,也到了那人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長安宮城裏,唯一僅剩的一個內應,潛伏了三年之久,終於到了不得不啟用的時候,哪怕是犧牲這個細作,也必須完成他密函中交代的重要任務。
“安插在關鍵位置上的棋子,就得在關鍵的時候派上用處。”趙野也明白這個道理,咬牙點點頭:“末將這就照公子的意思吩咐下去!”
轉身,他疾步走出營帳,與守在帳外的無名氏交代了幾句,將那封密函遞到了無名氏手中。
無名氏匆匆離開,連夜執行飛鴿傳書的命令。
“成敗就在此一舉了!”趙野仰頭看看夜空,明月當空,繁星閃耀,璀璨奪目,他心情大好,吐出一口濁氣,掀起帳簾重又入了帳篷,腳下踏出的步伐,堅實有力,噔噔走到公子身邊,“禹城城牆內外,末將部署的兵力,安排的陣型,公子您來看看,可有遺漏之處?”
“城牆……”李熾目光忽閃,猛然意識到:營帳內除了他與趙野,還有一人,那人就像個悶葫蘆似的,坐在角落裏一直都不出聲,似乎想要讓人忘了她的存在,可偏偏她就是這次任務成敗的關鍵所在,李熾是絕不可能將她輕易忽略掉的。
“瞧瞧,咱們怎麽就隻顧著說話,怠慢了自家客人?”他用眼神示意趙野關起話匣子,不要在“誘餌”麵前提到己方的戰略部署,以免口無遮攔的壞了大事。
趙野轉眸掃到角落裏悶聲坐著的俘虜,心下暗驚:自個怎的如此大意,居然當著外人的麵,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這人也真是的,坐在那裏裝死人,悄無聲息的,竟讓他疏忽大意了。
“她可真能沉住氣!”小聲咕噥一句,趙野再不敢掉以輕心小覷了這位美人,這之後隻字不提禹城內外兵力部署,自個兒往軍事戰略圖那邊拔旗、擦拭痕跡去了,眼角餘光卻時不時偷瞄幾眼,隨即便吃驚地看到——
李熾端起桌上碗筷,走到了角落那頭,似乎想要親自給俘虜喂食。
“餓了吧?先喝點小米粥填填肚子。”端著那碗冷粥,踱步到寧然麵前,李熾手持湯匙舀粥,準備親手喂她喝粥。
寧然悶聲坐在角落裏,直到李熾端碗上前親自來伺候她,她仍不做聲,反而抿緊嘴唇,無聲反抗著。
這一幕情形落在趙野眼中,就有些難以理解了:何曾見過公子親自伺候人的,何況隻是個俘虜。
李熾也有些詫異:來陸州禹城的路上,寧然與他共乘一輛馬車,她被反剪雙手銬了鎖具,除了一些不方便由他來伺候的事,其他的包括一日三餐,都是他親手幫的她,給俘虜喂食已是習慣成自然了,而她,今夜之前也從未有過抵觸反應,在他看來,這個俘虜的求生意念很強,雖然倔強傲氣,卻也極是聰明,曉得審時度勢,吃飽肚子才有力氣與他鬥的那點小心思,他早就看出來了,何況,那時的她還盼著盡快與母妃重聚,心裏是有個盼頭的。
可是眼下,她突然就不配合了,抿緊了嘴巴,寧願餓著肚子,也不肯吃他親手喂來的米粥。
“怎麽了?不喜歡喝粥?”李熾詫異,卻還耐著性子問:“告訴我,你想吃什麽?”
寧然抿唇,怎樣也不肯開口。
李熾感覺到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盯著他的臉。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李熾突然明白了:“這張臉看著是不是特別熟悉?尤其是輪廓,與你照鏡子時看到的臉,很相像對不對?”頓了頓,他似笑非笑:“沒錯,你母妃說的都是真的,隻不過……”話說一半,忽又搖頭一歎,“這麽多年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你這麽個女兒,突然之間……唉,還是叫人難以接受的。”
“難以接受?”寧然終於忍不住開口了,“這也是我想說的!倘若我有你這麽一個……不像是當爹的……人,我、我寧願重新去投胎!”她麵前的這個男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綁架親生女兒,如此自私自利,哪裏有當爹的樣子?她絲毫不會懷疑:如有必要,他甚至會親手送她上路!
不,她的麵前沒有血緣至親,隻有敵人,要命的敵人!
“重新投胎?好啊!”李熾眯眼發笑,比鬼更詭異三分,“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重重擱下那碗粥,他虛偽發笑的表情裏,沒有半分憐憫,亦無丁點父女感情,有的隻是算計:“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哪怕你死了,留下一具冰冷的屍身,我也能讓自己的計劃實施下去,而且還能少了許多麻煩,畢竟一具屍身是不會再給我添亂的,隻能是乖乖的閉著眼睛當我的誘餌。”
“那可真遺憾——”寧然骨子裏的倔強,令她即便身陷絕境,也絕不屈服於敵人,“死,是懦夫的選擇,而我,絕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不,你已經在絕食了。”李熾指了指那碗粥,“從今晚開始,你就餓著肚子吧,別指望我再送吃的給你。”這倔蹄子,是該給她吃點苦頭,餓她幾天,看她還有什麽力氣跟他作對。
在一旁偷聽的趙野,也忍不住搖頭暗歎:這哪裏是父女相認的場麵?這兩個人壓根就是在針尖對麥芒,倒像是天生的仇敵,鐵了心要往死裏磕!
“絕食?”寧然的笑,明明白白地告訴敵人:他想錯了。她不是在絕食!倘若今晚就能離開此地,她還需要浪費時間吃這頓晚飯麽?
看到俘虜眉眼彎彎地衝他一笑,笑得如此嫵媚,狐般狡黠,李熾心頭一跳,莫名地感覺不妙,本能的往後急閃時,眼前猝然驚現一道劍芒,一瞬間,變生肘腋!
一直被鎖具銬住手腳的寧然,不知何時竟已掙脫束縛,當日在馬車上滑落於袖中的“紅淚”,此刻赫然緊握在她手中。
手持利刃,寧然猛然躥身撲出,“紅淚”凜凜劍芒劃下,霎時抵在了敵人的頸項。
劍刃架住脖子,形勢驟轉急下,眨眼之間,李熾反倒成了俘虜,被寧然持劍綁架!
鏘——
趙野拔劍出鞘,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將,臨場應變極快,就在寧然奮起反抗、持劍架住李熾脖子時,趙野迅猛地拔劍衝上,他手裏的是長劍,往前一遞就抵在了寧然的後背心。
死一般的寂靜。
氣氛僵住了,三個人都僵持在那裏,生死攸關之際,誰都不敢貿貿然地躁動。
“把劍放下!”趙野嗬喝,手中稍一用力,劍芒刺入寸許。
“你先放下!”寧然振腕,“紅淚”險些割傷李熾頸項。
“……”李熾不出聲,挺著脖子一動不動,眼珠子卻在暗暗轉動。
三人互不相讓的、又僵持了片刻。
忽然,營帳門簾驟掀,一道人影猛地闖了進來,驚得帳內三人急瞥一眼,看清闖進來的是何許人也,李熾心裏頭“咯噔”了一下:怎的是她?!
“母妃——!”寧然驚呼一聲。
此時營帳內的三人都已看清:闖進來的人,正是鎣娘。
仍是荊釵布裙、仆人打扮的鎣娘,在裝暈騙過無名氏之後,悄然擺脫了看守她的兵士,暗夜潛行,仗著對營地地形的熟悉,繞過哨崗及巡邏士卒,避開陣中機關陷阱,直闖李熾營帳。
闖進來,自是為了營救俘虜,昔日的如意宮主母,蛇蠍美人的城府手段,並不會因為境遇落魄了就變得一無是處,好歹她年輕時也擅於騎射,有些強身功夫,就憑無名氏指派的那幾個小嘍囉,還困不住她!
而李熾身邊的人,似乎已習慣了她這三年來淪為奴仆、忍氣吞聲的模樣,居然都掉以輕心了,甚至連李熾都大意了,居然忘了鎣娘最厲害的手段,就是用毒殺人於無形!
不僅李熾疏於防範,就連趙野將軍都似乎忘了貴妃娘娘昔日的手段,還當她是個可隨意羞辱欺負的卑賤下人,此刻見她闖進來,趙野居然用主人家嗬斥奴婢的口吻,勃然怒斥:“賤婢,滾出去!”公子被人用劍架著脖子,惹急了寧然隻怕公子性命難保,他自個出了劍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個節骨眼上,鎣娘這賤婢闖進來搗什麽亂?
“不想你女兒死在本將軍手上,你個賤婢還不趕緊滾出去!”趙野聲色俱厲,手中長劍始終抵著寧然後背心,還作勢欲刺,劍芒又刺入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