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鯁在喉
這一回,寧然當真就來了,沒有一而再地謝絕鳳伶的邀請,就這樣來了!
她彎眸巧笑著,盈盈坐到羿天身邊,盡管病中氣色不佳,卻仍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襲潔白雲裳,長裙柔媚,偏還帶著嫵媚撩人之姿,緊挨在羿天身畔入座,抬眸時,衝著太子妃一笑,寧然眨動狐般狡黠的眸子,眉眼彎彎的,幾分魅惑。
看她這般模樣,鳳伶頗感吃驚,一時呆愣住了。
“伶姐姐心靈手巧,廚藝更是精湛。”寧然眉眼彎彎地笑,見桌子上隻擱置了太子與太子妃二人的碗筷,卻沒有她的。
雖然說是太子妃親自邀她前來共進晚膳的,但是女主人壓根就沒給她備下筷子,——麵對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寧然此刻即便沒有半點胃口,偏還是巧笑嫣然的、搶了羿天的筷子,當著鳳伶的麵,自個兒先持筷夾菜來細細品嚐。
她邊吃邊道:“這踏雪尋鱸,味道真鮮哪!”
這一道菜的食材,是霍秋在城外河裏撈來的,鮮活亂蹦的一尾魚,他自個都舍不得吃,就著人送到太子妃這廂來,眼下倒好,魚肉入了“饞貓”的嘴,——鳳伶嘴巴微張,吃驚地看著寧然持筷將盤中整條魚夾去,連小郎都沒品嚐呢,她倒好,反客為主、自個兒頭一個嚐了鮮!
“小心魚刺。”羿天想都沒想,就將自個麵前那口空碗也遞過去,讓寧然將筷子上夾的魚擱到碗裏慢慢吃。
“翠兒,快給殿下添上碗筷。”鳳伶忽覺如鯁在喉,客人未被魚刺卡到喉嚨,她的心頭卻在微微刺痛,感覺眼前這一幅畫麵,尤其紮眼!——寧然始終不肯稱呼她一聲“皇嫂”,卻與小郎一樣,喚她為“伶姐姐”,再看二人緊挨著坐在一塊兒,一對兒璧人似的,她的夫君還十分體貼地將碗遞給寧然,換得佳人雙眸秋波一漾,情意綿綿地望了他一眼……
……
鳳伶怎麽看,怎麽就有一種——那兩個人才是一對兒夫妻的感覺!她倒像是成了一個外人,與之格格不入。
“太子妃?”侍婢在旁輕喚。
鳳伶飛快地回過神來,即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臉上仍不露絲毫痕跡,這就伸手接來侍婢遞上的一口空碗,親自幫夫君盛飯,又舀了羹湯擱到夫君麵前,柔聲道:“小郎,你先嚐嚐這個。”
在東宮那陣子,羿天早已習慣了與鳳伶如家人般的相處著,習慣了她的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眼下也是習慣成自然地,接來她舀好的那碗羹湯,喝了一大口,咂摸著濃鬱噴香的湯汁,笑意漫上眼眸。
衝鳳伶展顏而笑的他,模樣兒極是迷人,含笑的語聲極是好聽:“嗯,好吃!”
那笑容,撥雲見日一般的,驅散了鳳伶心中的陰霾。那聲音,醇厚得宛如陳釀的瓊漿玉液,令鳳伶不禁搖曳心旌,迷醉了一下,霎時酡紅著臉,唇邊落一點笑旋:“那你多吃點。”
羹湯上浮的一朵朵桂花,是她親自去院子裏采擷的,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盡數泡在了湯汁裏,讓人喝著有種幸福滿溢的感覺。
“伶姐姐,也給我盛碗桂花羹吧。”見羿天咂摸得津津有味,寧然聞著那湯汁裏桂花的甜甜香味,隻覺口中本是鮮美的魚肉,變得有些腥膩,她轉眸望向鳳伶手中的湯匙。
正在給夫君多舀幾勺子羹湯的鳳伶,聞得寧然笑笑的、竟也衝著她來要湯喝,她心底莫名地悶堵了一下,看看滿桌的佳肴,再看看寧然,發覺她隻盯著太子手中那碗羹湯,一時竟有些敏感起來,更多的則是別扭的感覺。
“……公主喜歡,也多吃點。”隻稍稍猶豫了一下,鳳伶就將手中湯匙遞了過去,回以溫婉而和善的一笑,——終歸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兒,出身名門的學識與涵養,讓鳳伶在如此情形下,依舊能很快地調整心態,落落大方地笑著,舉止談吐得體,讓人感覺與之相處,心裏頭是舒坦的。
在鳳伶伸手遞來湯匙時,寧然鼻端隱隱聞得一縷墨香,心下喟歎:鳳家女子不同流俗,果有母儀天下的胸襟氣度,羿天能娶得這樣一個正宮,將來必定是個賢內助!
將來……她若不在羿天身邊,伶姐姐也能全心全意照顧好他的。
看著鳳伶能夠那樣名正言順地相伴在羿天身邊,寧然的心頭莫名酸楚了一下,偽裝在臉上的嫣然巧笑之態,裝得更是有些辛苦,——任誰都沒有發覺,她眼底的神采黯淡了許多,卻依然口是心非地、吐出傷人的話:“呆子,你碗裏的桂花羹是不是別樣好吃?”
聽她如此親昵地喚了別人家的夫君一聲“呆子”,鳳伶臉色微微有些變,親手遞上湯匙,卻遲遲未被寧然接去,她的手僵在半空,顯得有些尷尬了。
羿天盡管是低頭喝湯,仍能明顯感覺到飯桌上的氣氛越來越尷尬,聞得寧然竟喚他“呆子”,如此撒嬌嗔怪的口吻,卻讓他無奈苦笑:她是誠心的?還是又犯了老毛病、不肯說一句真話了?
今夜,來到他麵前的寧然,仿佛是一隻狡黠的狐,偏偏,他就是無可救藥地寵溺著她,——抬眼看了她與鳳伶一眼,他就伸手接了鳳伶遞出的湯匙,再親手幫寧然舀上一碗桂花羹,似漫不經心地道:“別一勁兒盯著我碗裏的,伶姐姐做的每一道菜都好吃,你別挑食,多吃點。”說著,將湯匙遞還給鳳伶,又道:“羹湯涼了就不好吃了,伶姐姐,你也吃吧。”說著,就將桌上剩餘的羹湯,端到伶姐姐麵前,如此均勻地平分了,不偏不倚的,卻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鳳伶衝他溫婉地笑著,點了點頭。
寧然美目圓睜,瞪了他一眼,心中氣苦:就不該叫他呆子,這人聰明得過火,氣氛這麽僵了還能被他緩和回來,衝她漫不經心拋一句話算幾個意思?真是揣著聰明裝糊塗!
看他不想為難了鳳伶,她卻偏要刺激、刁難太子妃:“伶姐姐做的菜,有我做的好吃嗎?”
天知道,寧然壓根不會做飯,羿天也壓根沒嚐過她做的菜,即便她真個心血來潮給他做飯做菜,想來那味道也不是給人嚐的!——寧然今夜就是誠心來說這言不由衷的話,誠心來刺激鳳伶的。
她知道太子妃一到這裏來,定然會聽到些閑言碎語,她也做好了準備,隻等太子妃親自上門來質問她。
然而,鳳伶居然隻差人來邀她用膳,派侍婢一連來了好幾回,她自個則不來,還真能沉得住氣。
寧然不禁懷疑:太子妃到底愛不愛太子?如果愛,她又如何能忍得下去?
鳳伶若是不愛羿天,寧然心裏自是不會再覺著吃味、難受的。
反之,鳳伶若是深愛著羿天,寧然就想要強勢地衝她當麵宣告:這輩子,他注定是她李襄甯的男人,誰都休想搶走他!一廂情願的感情,不會開花結果,伶姐姐,你何必苦了自己?
……
“小郎,等下次,讓你這個妹妹也來做幾道菜,做嫂嫂的我,也想嚐嚐小姑子的手藝。”
要有多好的氣度涵養,才能忍得住寧然如此刻意的刺激與試探?鳳伶努力著,不讓情緒失控,努力著,保持理智與鎮定,卻還是在言語間,露出幾分端倪:她在明確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太子親兵陣營裏,除了十七等極少數的人,對寧然知根知底,甚至知道寧然自個都不知道的一些事之外,其他的人,包括鳳伶、霍秋他們,一直以為如意宮的“東窗事發”,揭發的就是當年、貴妃將自己的女兒與皇後的兒子掉包一事!如此想來,寧然就是貴妃與匡宗的女兒了!
而礙於皇家尊嚴、天子顏麵,匡宗不曾對外透露真實的內情,眾人便不疑有他,隻當寧然仍是匡宗的女兒,貴妃不過是由養母,變成了她的生母。
既然太子殿下與寧然公主乃是兄妹手足,太子陣營裏的這些人,明知寧然落難,遭朝廷追緝,甚至已失去往日享有的公主之尊,太子親兵卻仍尊稱她為公主。
正因為寧然是眾所周知的、太子的親妹妹,在明知朝廷追緝令下,她已然是個逃犯,眾人仍對她加以庇護。
同樣,太子妃也是這般看待寧然的。
“你剛才喚我小姑子?!”
鳳伶這般理智的回答,令寧然頗感失望,忽然覺得:倘若太子身邊遇到一些事,太子妃想必會相當理智地、審視全局,總不至於被兒女私情衝昏了頭腦,做出有悖鳳女氣度胸襟的事來!
倘若,太子真個遭遇了什麽,換作是寧然,她不會讓大局觀的理智,來操控自己的心,她會由著自己內心最真的感覺,不顧一切去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不管對與錯,隻要無愧於心!
當然,寧然也有溫柔的一麵,有內心脆弱的一麵,但,比不得鳳伶外柔內韌,水樣溫柔時亦可包容萬物,讓人感覺舒服,情不自禁地依從她、尊敬她!
反觀寧然,性子有時火辣辣的,既有狐般狡黠,又有讓人吃驚的勇氣膽色,如火燎原,燃燒自己亦可毀滅一切,但若柔和起來,柔媚如絲,密密匝匝地纏繞,即便脆弱無措時不小心流露出水樣溫柔,那也隻是水麵的平靜偽裝,水底下仍是有漩渦暗流。
比起百鳥朝鳳般氣度雍容、可母儀天下的鳳女,寧然內心住的這隻口是心非、總愛撒謊的狡狐,更是極度危險!
偏偏,羿天傾心愛著的,不是九天之鳳,而是口是心非的這隻狡狐。
“做菜就不必了!”寧然四兩撥千斤地回應道,掩飾著心底滿滿的失望,——在她內心冰火煎熬之時,也曾有兩種極端的想法,一種是此番來試探出鳳伶的真心後,強勢宣布羿天此生隻會是她寧然的愛人,讓情敵知難而退。
另一種則是在明確鳳伶也深愛著羿天後,將來寧然自己若是遭遇了什麽不測,她也希望鳳伶能一直陪伴在羿天身邊,代她照顧好他,那麽,即便是她不在他身邊了,也會有人愛著他,守護著他。
如此,足矣!
隻可惜,鳳伶今夜的表現,讓寧然有些失望,本就兩種極端的意念,搖擺不定,又遇了這種狀況,她更不知該如何是好,心煩意亂之下,脫口卻道:“有那閑工夫做菜,倒不如持起針線,趕著冬日來臨前,縫製些新衣裳……”溫飽取其一,做菜是比不上鳳伶了,寧然就想著女紅針線活。
“咳、咳!”羿天險些嗆著,啼笑皆非地瞅一眼身畔人兒,腦子裏想的盡是寧然一襲騎馬裝束、巾幗不讓須眉,揚鞭策馬馳騁沙場的颯爽英姿,如何能想象得出——傲氣兒公主手持針線,耐心細致地挑燈坐著、給人縫製衣裳的畫麵?
“那小姑子盡可以與我,閑時切磋一下女紅絕活!”鳳伶婉約地笑,伸手指了指:“喏,小郎身上穿著的錦袍,是我親手縫製的,小姑子你看,這秀竹迎風清漪瞻彼的繡工可好?”
他身上穿的錦袍,竟是她親手縫製的?!寧然忍不住盯著羿天身上的錦袍細看,秀竹青翠欲滴,繡工細膩生動,一想到自個那粗陋的針線活,還有那塊豔紅喜帕上“鳳穿牡丹”的織繡,如何能與鳳伶的繡工相媲美?
“伶姐姐,你若得閑,就教她女兒家該學的女紅針線活。”羿天眼波泛笑,偏是笑中帶了點戲謔,那樣使壞地睨著寧然。笑得她頰升紅暈,美目圓瞪,火辣辣地“紮”他一眼,心說哪個要學女紅了?慢騰騰的磨蹭,純屬浪費時間,倒不如騎馬於獵場打獵來得開心暢快!
心裏雖這樣想著,寧然口中卻道:“好呀,伶姐姐得空教教我,我學了給殿下你也做一件。”也好換了他身上這件錦袍,免得瞧著吃味得緊!
鳳伶如何察覺不到:寧然這話分明是衝著太子說的,擺明了她也想給太子縫製一件新衣裳。
話裏話外,曖昧的情愫,如此明顯了,鳳伶再好的涵養,也險些維持不住,心中很不是滋味,衝口回她一句:“你皇兄身上穿的衣衫,就無需你來操心!閑時讓嫂嫂教你女紅,等你學會了,給將來能夠娶你的良人,親手縫一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