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呈密摺
“申時不到,太子殿下就離開了城郊十裏鋪,向翼州方向去了。”
入夜掌燈,帝宮太極殿內,高公公手挽拂塵,侍奉君側,正在躬身啟奏匡宗:
“跟隨太子一道去往西北戰場的,還有幾批人馬。”
匡宗披一件罩袍,靠坐在龍案後方、一張雕龍嵌玉的屏背椅上,就著亮如白晝的殿內光焰,翻看剛由內監密探呈報上來的一份摺子,臉上還帶著疲憊倦容。
回宮養傷期間,匡宗仍操心馭刺舉兵造反、引關外犬戎入侵一事,戰火正由西北邊緣城池往中原腹地延燒,挺州十多座城池淪陷,翼州又剛剛丟掉了灃城,迭連送達的軍情急報,以及上表呈請朝廷增派援兵的奏本,雪片般的,從西北各衙門管轄境內,著驛站遞鋪、公差快馬加鞭一路傳來,翼州那邊十萬火急的火印摺就上了幾十份,此刻已呈在案頭、堆得高高的。
“馭刺哪馭刺,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要來反朕?以往朕可待你不薄啊……”
心中窩火至極,匡宗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連馭刺都背叛了他?
“連朕最信得過的人,都背棄了朕,還要來殺朕!”
這到底是為什麽?
風擺窗格子,光影搖曳,燈下,匡宗的麵色,一半鐵青一半赤紅,極其駭人,——平生殺戮無數的君王,掌中暗紅帶著血腥之色的殘暴鐵拳,今夜卻略顯疲乏地垂搭在龍案上,徐徐地將堆在案頭的奏折推移到一邊,隻在手中捧起了內監密探剛剛呈上的那份摺子。
隸屬於帝王的內監密探,今日外派出城去的,將太子單槍匹馬出了長安城後的一舉一動,都詳細記錄在冊,黃昏時方才有人捎回情報,呈報給聖上。
“今兒晚上風大,老奴去把窗格子拉上。”聞得主子微咳,高公公趕忙使喚殿內宮人把那幾扇窗都關了,讓人趕緊去端一碗熱熬的參湯來。
“幾批人馬?”
匡宗擱下那份摺子,抬手摁揉眉心,隻盯了摺子小半會兒,他就覺得頭疼,眼眶發脹,疲憊地閉了閉眼。——盡管亂臣賊子舉兵造反、與關外狼子野心的犬戎勾結,掠奪城池,攻向長安一事,令暴君憤怒至極,但,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也隻能在宮中靜心養傷,且,不能動氣。
“大抵有三路人馬。”
內監密探反饋的情報,在呈上龍案之前,作為統管這些內監的高公公,自是先行過目了,此刻見主子頭疼,批閱不了奏章,就上前來,一邊幫主子整理案頭散落的摺子,一邊恭聲回稟:
“太子師承石謬,石門中人自告奮勇,成為太子所用的一路人馬。”
“太子年少時遊曆大江南北,自也結識了不少五湖四海的朋友,連一些鏢局中的鏢師,也被太子調遣來充作一路人馬。”
“剩下的一路人馬,正是太子妃的義父——晏公大人的護院壯丁……”
……
匡宗摁著眉心,感覺很不舒服,仰頭靠在椅背,悶悶地問:“石門畫匠?江湖鏢師?護院壯丁?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高公公突然想起什麽,接道:“哦,還有……東宮的太監舍人好像也跟去了三十來個,內侍宦十七領的頭,這些人跟去,也好沿路伺候太子。”
“太子舍人擔負宿衛職責,當太子隨從跟去倒也罷了,怎麽連太監都跟著去了?”
匡宗眉頭蹙得更緊,雖說是東宮的人手,還有不帶把子的閹人,但,他委實不明白:這些人跟著去又有何用?
“帶上一幫狐朋狗友,他是去幫朕平叛抗敵?還是去遊山玩水?”
“主子,您別動氣,太子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
宮人恰好端來了參湯,高公公趕忙上前接來,畢恭畢敬地端到主子麵前,細聲細氣地勸慰道: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主子您不給他一兵一卒的,眼下他能用到的,也就隻有這麽些人了。”
太子隻領著數百人奔赴西北戰場,麵對的是馭刺所率的十萬叛軍、以及犬戎的數萬兵力,敵我雙方的實力如此懸殊,即便跟隨太子去的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人,那些人也是在誓死追隨太子,有情有義,不得不叫人敬佩!
“太子明知是以卵擊石,仍願為聖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不似那個新近得寵的厲公公,高公公的眼光放得更遠,為人處世也更加圓滑,顧全方方麵麵,甚至是良心未泯地覺得:太子監國之時的所作所為,並無半點不當之處!
倘若將來,太子殿下能順利登基,即便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不必像如今這般——每日提心吊膽,怕說錯做錯什麽,惹暴君一怒,少不了腦袋搬家。
哪怕是個奴才,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卑卻還有活著的自尊哪,戰戰兢兢的日子,他們實在是過夠了……
“主子,您就原諒了殿下吧,看在他已是您膝下唯一的、一位皇子……”
六皇子下落不明,是否還活著,都無人知曉。高公公的這番話,當真能戳到暴君的軟肋:“他與主子您,是骨肉血親哪,您就原諒他吧。”
虎毒不食子!
匡宗心裏自也明白:自己的皇位,將來終究是要傳給自己的親兒的,太子此番出征,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辛苦打拚來的天下,百年之後,旁落他人之手,自己怕是死不瞑目!
“朕,不過是讓太子趁此際遇,好好磨練一番,將來不要隻當個仁厚有餘、威嚴不足的君王。”
太子把錢糧撥給災民,此乃仁厚之心,但,當父皇的就是看不慣!——他的兒子怎可將憐憫之心、濫用在那些賤民身上?
不、那些錢糧是儲備下來,用作開疆擴土的軍備所需,——犬戎外敵的十三州都被他拿下了,剩下的、在關外的犬戎領土,他還想吃下!
在位十八年了,他領兵東征西討,無數次禦駕親征,才使得自己的江山版圖日漸壯大,那才是一個帝王的雄才偉略!那些賤民,不過是墊腳石,隻要是他的臣民,就必須服從於他,為帝王千秋功業貢獻一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豈可為那些賤民鞠躬盡瘁、與那些臣子打成一片?如此作為,落在父皇眼裏,就是不必要的仁慈和泛濫的同情心!
“主子您對珩殿下,真是用心良苦哪!”高公公已將參湯吹涼些,小心試過之後,雙手奉給主子潤口提神。
“朕,自有安排。”匡宗擺擺手,沒有半點食欲,靠在椅子上小憩似的,閉著眼,腦子裏卻紛紛擾擾,沒有片刻的安寧——
西北戰事吃緊,匡宗明著是讓太子去平叛抗敵、將功贖罪,實則也想要磨礪儲君。
若要將匡宗這位暴君,想成了一介昏君,那就大錯特錯,有些事,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遠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