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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蓬逐風

  破曉之時。


  一列騎兵風馳電騁般,從長安城內,穿街而過,直奔城門方向。


  “開城門——快開城門——”


  領頭的驃騎將軍,高舉令旗,喝令城樓守備、火速打開城門,而後,率領那一列騎兵,風風火火地穿出城門,繞過護城河,背離長安,沿官道而去……


  ……


  “大清早的,聖上派驃騎將軍急急出城,又是去哪裏平叛?”


  城樓上,守備兵士舉目眺望一列騎兵遠去的方向,私下裏議論紛紛:


  “瞧瞧,鐵麵軍布防的陣勢還沒撤呢,今兒連驃騎都出動了,是不是又發生什麽事了?”


  “肯定有大事發生!聽軍防營那邊傳來的消息,過幾日,鐵麵軍主力還要分批趕到,在長安周邊穩固城防,帝都滿城皆兵,百姓都不敢輕易出門,裏裏外外嚴守得像隻鐵桶,這個時候,聖上派驃騎出城,很不尋常!”


  “宮裏頭有風聲飄出來,有人說毒殺幾位皇子的真凶露出馬腳讓聖上給逮著了,隻是人已經溜出長安了,驃騎將軍出城就是為了千裏追凶!”


  “到底是什麽人,膽兒那麽大,連祁王他們都敢殺,那可是聖上的親生骨肉,這架勢敢情是要造反?”


  “噓!‘造反’這二字,咱們可說不得,說不得!”


  ……


  城樓上,兵士們突然打住了竊竊私語聲,吃驚地看到——又有一撥人馬穿街而過,直奔城門而來。


  領頭的騎士收韁勒馬,衝守城門的人,亮出手中令牌,——雌黃的青字牌,這些人竟是宮裏來的密探!

  身著便衣輕裝的宮中密探,戴鬥笠、壓低帽簷,衝守城門的人遞出一幅畫像,急問:“你們幾個,有沒有見過畫上此人?”


  “……沒見過。”城門守備當中,一個領頭的接來畫像看了看,估摸著這是通緝犯吧,怎的卻是個女子,瞧著還有幾分眼熟,他詫異地多問一句:“這女子是朝廷捉拿的欽犯?”


  馬背上的騎士卻不答,一扭頭,衝隨行的同伴們招呼一聲:“此處城門守備未見她從這裏出去,咱們出城後,得往反方向追!”得到同伴點頭讚同,此人收回畫像,揚鞭策馬,率領這一隊人馬,隨即穿出城門,避開官道,擇羊腸幽徑繞行荒郊。


  鐵蹄聲聲,絕塵而去……


  ……


  “奇怪……”外郭城通向護城河的那道城門門洞內,適才看過畫像的城門守備,總覺著畫像上的女子頗為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大夥兒正納悶怎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其中一人突然猛拍腦門,脫口驚呼:“想起來了,那不是寧然公主麽?!”


  眾人一聽,麵麵相覷:對,的確是寧然公主的畫像啊,可、可宮城裏下了通緝令,甚至派遣驃騎將與宮中密探這兩路人馬,急去捉拿的朝廷欽犯,怎麽會是寧然公主?


  ※※※※※※


  背離長安城的方向,往西北繞行,有一條荒涼的古道,人跡罕至,放眼望去,古道蜿蜒在一片荒郊無人區,荒野盡頭與天邊接壤之處,幾座沙丘矗立,灰蒙蒙的沙塵,將遠處遮掩得一片迷蒙。


  朔風陣陣,吹得地上枯黃的草皮被飛來的沙塵稍稍覆蓋,道口光禿禿的樹丫,忽而飛來一隻烏鴉,站在枝頭抖羽發出粗啞難聽的叫聲,傳得老遠,令得寒冬裏杳無人煙的這片荒野,尤顯空曠荒涼。


  忽然,一陣車轆轆的聲響,伴隨馬蹄聲由遠而近,荒涼的古道上,一輛簡陋的馬車踽踽獨行,冒著凜冽寒風,往杳無人煙的地方,徐徐駛來。


  馬車前座板兒上,一個抓髻的綠衫丫頭,揮鞭策馬,驅使馬車沿古道往遠天沙丘那頭,行駛著,冷風將小丫頭白淨的麵頰、吹得刺刺的、竟泛出紅來,她眯了眯眼,隻覺越往前去,風沙越大。


  風卷沙塵迷了眼,小丫頭揉揉眼,眼角沁淚,大冷天的趕了這許久的路,當真又困又乏,她提拎著馬鞭兒,回頭看了看布簾子遮擋的輿蓋車廂,嘴巴一張,隨著熱氣的嗬出,她張開嘴說的頭一句話,就被呼嘯的風聲湮滅。


  心裏頭一急,小丫頭提氣高聲喊話,衝車廂裏頭的人問道:“小主子,咱們到底去哪裏?西北的方向,好冷!馬車走半天都碰不見一個人影,小欣害怕!”


  話落半晌,仍聽不到小主子回話,小欣慌了神,忍不住將車廂門簾兒稍稍掀起一條縫,湊眼往裏看……


  坐在車廂內的,正是逃出長安宮城的寧然。


  攜帶簡便行囊,隻讓小欣跟隨,憑借如意宮的一枚出城令,硬是撕開鐵桶般的京畿防備,在父皇母妃尚未察覺之前就早早溜出長安城,在城外雇車,乘坐簡陋得毫不引人注目的這輛馬車,背離了帝都,偏離官道,擇荒野無人區一路急行,遠離了親人,甚至與心上人生生分離,踏上這顛沛流離的浪跡之旅……


  此時的寧然,已不再是昔日的金枝玉葉。


  “小欣,專心點,咱們得繼續往前趕路,天黑前,離開這片荒野,運氣好些的話,或許還能遇上鄉野茅舍,借住一宿。”


  寧然換穿了一襲寶藍勁裝,紮緊的袖口貼藏了封於鞘的“紅淚”,柔亮青絲利索地紮起,高挑的眉梢一絲冷傲,然,那雙狡黠狐媚之色的眸子裏,卻有一絲惆悵、迷茫,——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裏,隻知道必須走得遠遠的,躲避父皇的追兵,還有母妃派來找尋她的密探,就這樣漫無目的行進,走一步算一步。


  長安宮城,她住了將近十八年的那個家,從出生開始,直到現在,那裏仿佛是她的根,而今卻要硬生生拔根而起,從此無所依,飄萍一般,前途茫茫不自知,她心裏頭頓時空蕩蕩的,涼颼颼的……


  “小主子……”小欣眼眶一紅,幾乎要哭出來,“您不要傷心,不然小欣也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小欣,你有沒有後悔跟了我?”顛沛流離的日子,這小丫頭從未體會過,哪怕是她自個,以前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變得一無所有,身如蓬逐風。


  “不、小欣不後悔!”小丫頭揉揉眼,又搓了搓凍紅的鼻尖兒,擠出笑容來安慰小主子:“隻要能在公主身邊,小欣就心滿意足了。而且小欣相信——好人有好報,小主子一定會否極泰來的!”


  “在外頭,記著不要再喚我公主了,以後就叫我阿姐吧。”


  寧然一句話,讓小欣驚喜地瞪大眼,羞怯怯、靦腆著聲兒,喚了聲“阿姐”,而後垂下門簾子,擋住外頭的風沙,小丫頭自個兒樂嗬著,哼哼小曲兒,揮鞭子驅策馬車繼續前行。


  外頭風聲都蓋不過小丫頭開心的哼唱,寧然不禁啞然失笑:小欣這丫頭真個單純,宮裏頭的賣身奴要麽唯唯諾諾,要麽學壞耍心眼兒獻媚攀附,這丫頭倒好,被她寵慣了,還保持著小女孩的那份單純爛漫。


  小欣心地善良,她實在不忍心將她獨自留在波譎雲詭的深宮,帶在身邊,路上也沒那麽寂寞了……


  車廂裏沉悶,腦海裏卻紛紛擾擾、不得片刻安寧,離開了長安,寧然憑著骨子裏的倔強,連回頭往長安的方向再看一眼的欲念,都被她咬牙克製住了,然而,她總覺得似乎有一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絲線,纏繞在心尖。


  絲線的一端牽住了她,另一端係在宮城裏,——如意宮與東宮,那裏有兩個人,是她此生斷不開的思念與羈絆。


  她拚命的、不想去念及母妃,怕一想起,心裏總是覺得難過。


  她又無時不刻的,在牽掛著東宮裏的那個人兒,牽腸掛肚著他的安危。


  “羿天……”


  離開宮城時,寧然悄悄的,攜帶了那塊她親手繡的喜帕,此刻,將喜帕攤開在手中,青蔥指尖撫摩著喜帕上繡工略顯粗糙的“鳳穿牡丹”,喜帕的豔紅之色,分明是帶著出嫁新娘子的一抹喜慶愉悅,落在她眼裏,卻勾起那份情殤,——他不是她的皇長兄了,然而,她依舊不能嫁給他。


  此生,怕是都無法如願讓他娶了她……


  ……


  攥緊那塊喜帕,寧然深吸氣,閉了眼,忍住淚水,讓淚水倒流著,吞咽在肚子裏,——在下定決心拋下一切時,世人或許以為她的魄力非常人所能及,然而,那時的她,心裏隻想著……


  隻想著——


  羿天,你若安好,就足矣!

  你若安好,不論我將來浪跡何處,我所看到的,都會是一片最燦爛最美好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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