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回宮來
“娘娘、貴妃娘娘——!”
一名內侍宦官疾步奔至如意宮正殿,跪在鎣娘麵前,尖著嗓子急稟:“公主殿下回宮了!”
手中湯匙一頓,雪梨蓮子羹上攪拌出的波紋緩緩消失,鎣娘抬頭時,眉梢略微一挑,“哦”了一聲:“這麽快就回來了?”晚膳之前,阿寧就回宮了,看樣子,她是沒去遠郊的狩獵行宮哪。
“娘娘——”須臾,一名門人也匆匆而至,跪稟主子:“公主已入三重宮門,正轉入夾城複道,即刻就到如意宮宮門外!”
喀!擱下那碗蓮子羹,鎣娘撚帕擦拭唇角,吩咐道:“去,打開宮門,敞亮正殿前門。”
正殿前門一敞,門人守至門外,眨眼工夫,沲嵐一陣風似的衝進來,略顯慌張地道:“寧然小主子到了!”
鎣娘一抬眼,就見殿門外人影翩閃,不等門人吊嗓子往裏通傳,出宮多日的寧然便風塵仆仆地踏入正殿。
“母妃!”
脆生生一聲喚,如黃鶯出穀般的笑聲,蕩響在殿內,看著寧然笑靨盈盈,蹬著一雙小蠻靴,噔噔噔的走來,腳下生風似的,眨眼就到了她麵前,鎣娘目光微閃,恍惚了一下,莫名就想起左氏縱身跳下城牆、死訊傳遍整個皇宮之後,寧然也是這般模樣,就像個沒事兒的人似的,笑吟吟地來,一句也不提左氏輕生之事,反倒衝她撒嬌,央求她陪她去放風箏……
“阿寧回來了……”隻稍稍恍惚了一下,鎣娘便飛快地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道:“離宮這許多日,可有依著母妃的吩咐,把事兒都辦得妥妥帖帖了?”
“母妃!”嘟囔著小嘴兒,撒嬌似的偎到鎣娘身邊,寧然麵現委屈,抱怨道:“人家這才剛回來,腿也沒歇下,茶也沒喝上一口,您就正兒八經地問上事兒了?”
“沲嵐,奉膳。”憐愛地輕揉著阿寧的發頂,鎣娘隻拋去一個眼神,沲嵐便心領神會。
匆忙退出殿外,沲嵐吩咐宮人速速備妥晚膳,她則急急轉向內苑雅居,那裏還滯留著一位緊要的客人,還有些緊要的事,等著她親自去布置安排,當務之急,是要避開公主的耳目,將那位客人妥妥當當地藏在雅舍樓閣裏,事成之前,萬不可被公主發現。
“龍鳳團茶。”
沲嵐走了片刻,內侍先給公主上茶,鎣娘親手從托盤裏端盞遞到阿寧手中,“先潤潤嗓子,再與母妃聊聊靈山祈福之行。”
這母女二人真是奇怪,居然對狩獵行宮未能成行一事,避而不談,似乎是彼此心照不宣。
寧然接來茶盞,抿了一口,便將一物“啪”地拍在母妃手掌之上,“喏,此行成果。本朝公主出降,可從未開此先例!母妃,您可莫要再搬出老祖宗的規矩了,早先也沒靈山祈福的規矩,再說了,父皇可不是墨守成規之人,真要按著禮部的安排來,本公主可無需去那靈山!”
掌心接觸到一點冰涼,鎣娘目光略掃,看清入手的竟是一支吉祥如意簽,也不由得啞然失笑,將此物擱置桌角,寵溺地伸手戳點阿寧俏挺的鼻尖兒,笑道:“若按著規矩來,本宮還得派個丫頭過去試一試準駙馬身上有無難言之隱,陪他過上一夜。眼下卻是讓你這靈山祈福之行,抵消了宮裏諸般規矩,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母妃若派人去,指不定就把他給嚇跑了,到時候,還得驚動父皇,若是找不著人了,母妃去哪裏找個駙馬來賠給女兒呀?”
大畫軸裏套了小畫軸——話裏有話!
阿寧這一語雙關的,鎣娘又豈會聽不出來,當即眯眼一笑,道:“放心吧,你那個準駙馬,跑不了!你父皇都下了聖旨了,本宮也自會幫你盯著。”
眸子滴溜溜一轉,在母妃臉上瞅不出絲毫破綻,寧然這才稍稍放心些,“咭”地一笑:“母妃,女兒能不能……”看她彎眸巧笑,鎣娘就知道她一個勁兒撒嬌粘人,準沒好事,立馬打斷她,一口回絕:“若是想說——成親前還要去看他一眼,母妃勸你,死了這份心思。此乃大忌,出嫁前你與他不得相見!”
噎著了聲兒,寧然又眨眨眼,眸子裏幾分狡黠,低頭時小聲嘟囔:“不去就不去,反正明日就能看得著!”
“你還當真……”鎣娘似是無奈地沉歎,“當真喜歡上那布衣小子了?”
知是瞞不過母妃,寧然也沒想藏著掖著,似乎就等著母妃有此一問,她不慌不忙地從袖兜裏掏出那塊喜帕,一點點地攤開,而後,一句話也不答,隻靜靜地看著母妃臉上的反應。
“鳳穿牡丹?你親手刺繡的?”阿寧雖不答,但鎣娘一看喜帕,就什麽都明白了,眼底倒是真真切切地湧出擔憂之色,“阿寧,你知道母妃最在乎的就是你,你若執意要嫁與丁小郎,母妃自是不能從中作梗,你……唉,隻要你不後悔……”
“女兒絕不後悔!”寧然緩緩低下頭去,雙手指腹輕輕撫摩喜帕,抬頭時,目光異常堅定地看著母妃,“今晚,女兒便要準備出嫁之事,請母妃允了女兒,斷然不會阻撓此事。”
鎣娘眼神微變,卻沒有閃開阿寧直射而來的目光,心知這孩子骨子裏的執拗倔強勁兒若是犯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不由得苦笑:“你決定的事,母妃還攔得住麽?隻要你不後悔,母妃自也無話可說。”頓了頓,見阿寧仍不放心地瞅著她,她搖頭輕拍阿寧麵頰,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岔開:“出降之後,你父皇會賜予府邸,你便要離開母妃身邊,離開宮城而居。記著,駙馬即便是你的夫婿,他也得在門外等候你的召喚,才能與你親近,將來你若是膩煩了,也可以回宮來陪陪母妃。”
一聽母妃居然談及出降之後的事,寧然心中懸著的那塊大石頭,這才落了下來,暗自鬆了口氣,彎眸一笑:“寧兒記下了。”嘴上答“是”,心中卻道:在羿天麵前,她可不想擺譜,也不願端那公主架子。
“用膳後,你便回屋去準備吧。”鎣娘示意內侍,可以奉膳了,“本宮會差人將一應物品送來,時間緊迫,連夜準備著,有些繁文縟節,能省就省了吧。”
“無人來打擾更好!”寧然也不反對。
晚膳早早地擺上桌,母女二人對坐用膳時,氣氛略顯沉悶,寧然偷偷瞄去,卻見母妃沉著臉色,鬱鬱寡歡,確實不怎麽希望女兒出嫁。
她心中又有些忐忑,雙唇翕張,尚未開口,母妃便似有所覺察,抬眼看她,突然問道:“還記得你十三歲那年,拉著母妃去騎馬放風箏時,不慎墜馬之事嗎?”
“記得……”
手中筷子一頓,寧然眯眼恍惚了一下,思緒驟然飄到廢後左氏出殯當日、她與母妃騎馬放風箏時的情景之中——
那日,她一身颯爽利落的騎馬裝束,笑吟吟地來了這正殿,纏著母妃陪她出去玩……
那日,她偽裝的笑容之下,暗藏了複雜的意圖,甚至掩有一絲殺機!——她曾親眼目睹母後縱身跳下城牆、粉身碎骨而亡,也曾親耳聽到母後左氏臨死前,泣血鳴冤,含恨哭訴自己是遭貴妃鎣娘迫害。
在母後出殯當日,她就想趁著騎馬之時,令貴妃墜馬,或死或傷,隻要能為死去的母後報仇!但是……
那日,她卻臨時改了主意。貴妃與她一道出去,騎馬放風箏之時,她的腦海裏始終回旋著宮人竊竊私語的那些話,她們都在暗地裏議論,提及廢後左氏臨死前的泣血鳴冤、提及她與皇長子的出身……
母後從來不肯認她,反而口口聲聲說珩哥哥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母後也從來不寵她疼她,反倒是貴妃娘娘煞費苦心地將她接入如意宮,視如己出用心栽培她。
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當風箏的線被扯斷,馬兒揚蹄嘶鳴之時,她沒有勒韁撞馬過去、沒有去衝撞貴妃的坐騎使其墜馬,反而一鬆韁繩,自己從馬背上直墜而下!
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從母妃躍下馬背、飛撲過來,拚著自己受傷也要將阿寧接入懷中的那時起,在女兒眼裏,就再無舅舅的左氏一門,隻有母妃這一個最最親的親人!”
當年,她帶著解藥去天機觀接珩哥哥回宮,卻未接到人,一無所獲地回到母妃麵前,擱下那粒藥丸,以極輕極輕的語聲,道出這番話來,並說:“其實,我並不想去接回珩哥哥,不想他回宮來!沲嵐姑姑將這救命的藥交到我手中時,我想過要將它毀去,好讓母妃放棄尋回他的念頭,隻一心一意想著阿寧……女兒隻想獨占您!”獨占那份母愛,不想與旁人分割!因為那是她、有生以來僅有的一絲受人珍視和嗬護的感覺。
在這深宮,連親情都得之不易,她不想失去!
當時一聽此話,鎣娘竟也紅了眼眶,“你、你都知道了?”她的阿寧冰雪聰明,明明知道了,卻一直假裝不知,說著口是心非的話,在匡宗麵前幫母妃強加掩飾,為了母妃,還主動請纓去靈山接珩哥哥……
明知母妃為奪個皇長子來鞏固地位而一度拋棄了親生女兒,阿寧心中的不堪與悲傷,卻從不流露半分,懂得深宮的生存法則,她反而幫著母妃一道隱瞞下去,正如宮中一些明眼人的所言:小公主是性情中人,尤其重“情”,這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弱點!
善良的阿寧,懂事得令人心疼!
“還記得母妃當時說的話麽?”鎣娘也擱下筷子,定定地看著阿寧,柔聲問。
寧然耳畔隱約回響著母妃曾信誓旦旦說的那番話:傻孩子,當娘的心裏,想的自然隻有你!
心頭一熱,她頷首答:“記得,都記得!”
“記得就好。”鎣娘滿意地點頭,而後持筷夾肉在阿寧碗中,不再多言,隻慈愛地看著她。
寧然明白了:母妃的意思,自然是讓她放心,別再多想了……
見阿寧默默點頭,打消心中顧慮,舉筷風卷殘雲般吃得猛吃得香,鎣娘不禁失笑:這孩子,還是改不掉這餓極了似的吃相。
這麽多年了,有些事一直烙印在心底,不提,不等於是忘了。
阿寧,你也莫要忘了,母妃雖疼愛你珍視你,但,也對你寄予了厚望!自小便督促你文武兼修,漸漸涉足朝政,執掌政令,踏入金鑾殿……
然而,這還不夠,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