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千金諾
正當石中徠與羿天,在迎賓宮舍的南院東廂,秉燭夜談之時,如意宮的養神殿內,鎣娘獨坐案前,亦是深夜未眠,掌燈凝望殿門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人的到來。
紗籠燈罩裏,橘紅光焰“噗嗤”跳動了一下,燒焦的燭芯一溜兒火星迸濺,照得投影在牆麵的豐腴身姿,隨燭光忽左忽右地搖擺不定,鎣娘目注紗籠燭光,恍惚了神色,半闔妙目似陷入冥思之狀。
想著方才沲嵐稟告來的一則消息,鎣娘唇角勾笑,豔紅的唇色勾帶起一絲冷笑,竟令得絕豔姿容平添幾許冷厲之色,恍若妖豔毒花,讓人望而生畏!
“祁王……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紅唇輕啟,一記冷笑彈出,鎣娘柳眉高挑,喜色盈上眉梢:聖上今夜倒也忙得抽不開身了,方才得到消息,掖庭內獄看押的逆賊中毒暴斃,李戩這一死,徹底斷了禦前提審這一環節,還未詳細盤問萬魔村一案的匡宗,登時勃然大怒,不僅命人將內侍省太監總管佘公公褫衣廷杖、打了個半死,還將相關人等一並下獄重罰,更命禁軍統領戚中元率兵闖入祁王府邸,將剛剛回府的祁王李璣連夜帶回宮中,押到禦書房,瑟瑟發抖地跪在暴怒的父皇麵前,硬著頭皮接受怒問厲罰。
今日發生之事,對於鎣娘來說,一樁一件的,雖始料未及,卻真真是好事連連,——失蹤多年的皇長子找回來了,容華宮的德妃怕是要寢食難安,加之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李璣,表麵仁厚、內裏狹隘記仇,挑這個節骨眼搞了這麽一出爛攤子,暴君盛怒之下,少不了重罰李璣!
後宮娘娘的氣焰,向來是此消彼長,容華宮此番受挫,德妃這麽多年來小心巴結奉承所得的一點聖上恩澤,怕是保不住了,李璣為圖一時泄恨,而在掖庭內獄攤上這一樁禍事,惹怒父皇,在即將東宮立儲的緊要關頭,一旦失寵,無異於在邁向東宮的腳尖兒上磕著了一個絆子,還沒邁進門裏,就要摔個鼻青臉腫,一蹶不振!
在皇長子珩回宮的消息隱隱散布開來之際,二皇子李璣卻闖出這樣的禍事,令得鎣娘唇邊泛開一絲冷笑,想著容華宮裏的德妃今夜怕是也一夜無眠,比之如意宮的喜氣盈門,德妃那裏怕是已晦氣森森、人心惶惶了!
暗暗地幸災樂禍,鎣娘唇邊冷笑持續片刻,忽又驟轉凝重,——拋開祁王李璣,不是還有個景王李璀麽!其母蘇嬪雖不得寵,但匡宗向來偏愛崇武的景王,母憑子貴,蘇嬪在後宮之中也是個潛在的威脅!
皇長子珩雖帶著平軍中亂象、剿萬魔村的功績,回到長安宮城來了,三皇子李璀卻也不遑多讓,領兵在西北邊陲平亂的他,眼看也快要返回帝都了,若他此番立下軍功,平叛告捷順利返京,在朝廷眾臣心中的威望就會大大提升,在其父皇心中的分量也會與日俱增!
匡宗膝下諸子,德妃雖得天獨厚育有三子,但她的二兒子,是在鎣娘滑胎那年所生,生下來沒養幾年就夭折了,三兒子尚在繈褓之中,不足為懼。除卻以仁厚表象頗得臣子之心的二皇子李璣、還有年歲尚小卻是個鬼機靈的六皇子李瑢,就剩三皇子李璀最得聖心!當然,這都是在皇長子李珩尚未被尋回的前提下,而今,如意宮在這緊要關頭找回了珩殿下,東宮立儲君之事,即便寧然無法如願攪和進去,如意宮也能摻合一腳,甚至是成為最有力的競爭者!
鎣娘不會忘記匡宗在九年前曾給予她的承諾。
旁人或許不知:匡宗為嗣王時,因親王府邸一奶娘的關係,偶然結識小他十多歲的鎣娘,鎣娘髫年既已出落得水靈聰慧,又喜騎射,曾誓言將來要嫁於大英雄,更時常被匡宗載於馬背,隨其遊獵,因聰慧靈巧、又膽識過人,深得匡宗喜愛,引為紅顏知己。
鎣娘又曾為他冒險入宮嫁作太子妃,幫他盯梢淵帝,觀察太子李熾,傳遞宮中消息,助匡宗攻入京城,奪取帝位,得匡宗親口允諾:成大業時,後宮必有其位!
曆曆往事,其中曲折,除了幾個當事人之外,知情者甚少。各宮娘娘或許不知緣由,但當年的皇後左氏是心知肚明:匡宗對鎣娘的情義,與常人不同,也非別宮娘娘可攀比!
凝目於紗籠的橘紅光焰中,鎣娘唇角一顫,泛起縷縷苦澀悲涼:在這後宮與左氏鬥來鬥去,到頭來,竟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左氏失去了親生兒子,而她,則被親生女兒下毒,失了再度懷上的腹中胎兒,此生,不得再懷孩子!
在玉案一側菱花鏡上,燭光折射,投影其中,鎣娘恍若顧影自憐,心中有一道傷痕隱約浮現,那是九年前的一樁往事——
左氏偷走皇長子珩,並且將之不慎丟失,受匡宗責罰,雖有宰相左淳良及左氏門閥極力袒護,險險保住皇後之位,但遭暴君怒斥禁足儀坤宮,倍受冷落。
鎣娘趁機將小公主帶回如意宮來養,匡宗也是恩準了的,說皇後乃一介毒婦,教養不出個好孩子,又感慨於鎣娘心胸寬厚、仁慈,連害得她失去了皇長子的左氏之女也願養來善待,還允了她為小公主起名之事,禦筆賜封:寧然公主!
那日,鎣娘極為開心,說自個失了皇長子,夜裏煩悶憂傷,為尋個慰藉,才領來小公主,養在如意宮,也隻是為了自個高興些。匡宗見她又展笑顏,事事都依著她,反倒招了各嬪妃的醋心猜忌,又將八年前宮中那謠傳的、兩宮孩子掉包之事翻了出來,私下議論。
她卻不聞不顧,對那些嬪妃的小把戲,有恃無恐!
連德妃臨盆在即,也留不住聖心,人人都看出來了:匡宗更重視貴妃再次懷在腹中不過四、五個月的皇子。
容華宮那邊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做個樣子,命宮婢送來賀禮。
如意宮的人平日就極小心,送來的禮都收在別處,不讓娘娘近身沾了晦氣,千防萬防,卻沒防住——寧然小公主!
沲嵐心中有數:那是娘娘自己的孩子!其他奴婢也瞧著主子的眼色行事,見主子寵愛小公主,就爭相討好巴結小公主,個個都大意了,忘了小公主這八年來,是在左氏親手調教下長大的。
左氏雖禁足在儀坤宮,卻還能與容華宮的人暗通消息。
那日,德妃派人來送禮,小公主也在,趁人不注意,那奴婢將左氏宮中的一樣東西,悄悄塞進了小公主手裏。
而鎣娘,小產那日,隻喝過小公主端來的茶水。
她的阿寧,上了左氏的當,助紂為虐,才釀出了如今的禍端!
“聖上來時,切記,休要多言!”滑胎之後,入夜之時,鎣娘躺在玉榻上,既不更衣,也不打點妝容,十分憔悴的一副模樣,眼角含淚,無限淒楚,“等聖上離開如意宮時,你喚個機靈的丫頭,跪在夾城複道,將皇後托人悄悄送進如意宮來的那個小紙包,呈給聖上!”
“可、可……”沲嵐遲疑著問,“那小紙包是從寧然公主房間搜出的,聖上若是知曉此事……”
“不讓他知曉便是!”鎣娘苦歎,“這是本宮當年親手釀下的苦果!孩子何其無辜?阿寧還不懂事,不知道左氏讓她做了什麽,你我便將此事瞞下,先叫左氏得意一陣,過了今夜,她便永無翻身之地!”
“娘娘——娘娘——”
門外來一小太監,急報:“皇上擺駕如意宮,已入宮門!”
沲嵐急急站起,又回頭看了娘娘一眼,鎣娘閉著眼,疲乏地道:“去吧!”
沲嵐姑姑領著如意宮的人,在外跪迎聖駕。
俄頃,匡宗挾風聲疾步而入,急急坐到鎣娘玉榻前,按住她的雙肩,製止她起身拜見。
“如何?可有好些?”匡宗難得放緩語聲,定睛細瞧鎣娘麵色,眼底幾分慍色,“這宮中的太醫實是無用!”
鎣娘虛弱一笑,眼中噙淚,“太醫所言,聖上都知曉了?”
匡宗悶聲不語,隻將她緊摟於懷中。
“臣妾怕是再也無法為聖上延一子嗣……”鎣娘哽咽著,梨花帶雨,病容之中透出別樣的美,“聖上可會因此……嫌了臣妾?”
“誰說阿鎣無子嗣?”匡宗開口,如同年少時一般,喚她的小名,“你已為朕生過一個皇子,珩兒是皇長子,朕早就有意,要立長!”
鎣娘一怔,驟然凝眸看他,“聖上的意思是……”
“珩兒若能平安歸來,朕便下旨立他為太子,如何?”
匡宗此話一出,也不知是為了寬慰愛妃,還是確有此意。
鎣娘聽在耳中,神色一變,心緒紛亂複雜,久久才問一聲:“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
匡宗低頭看看愛妃的臉,見她似驚又似疑,急問他:“若是一年半載都尋不到珩兒,聖上會否反悔?”
“這……”匡宗稍顯猶豫,鎣娘卻不依不饒,伸手輕輕揪住他頷下刺須,如兒時那般的撒嬌之態,逗得他大笑三聲,道:“莫說一年半載,十年朕也等得起!十年之內,若能找到珩兒,朕的話,也作數!”
“臣妾謝皇上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