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麵對麵
一間地下牢獄。
由一排暗沉的石砌階梯而下,直達開鑿在地下的牢固石室,偌大的空間裏,臂粗的鐵柵欄圈攏,間隔出數間囚籠。狹小簡陋的籠中,一地稻草杆兒鋪著,沒有天窗,沒有床鋪、沒有長桌板凳,當然,也沒有飄著桃花香的美酒佳肴。
羿天被看押在了這地下牢籠裏,外麵死士重重把守,裏頭幽暗沉悶,一人孤寂地獨坐鐵籠中,鋪了一地的稻草杆兒讓囚徒挨不著凍,卻是髒兮兮的,散著黴變的臭味。
一隻老鼠“吱溜”從牆角躥過,席地而坐的他,斂容垂目,猶如老僧入定,沉住氣,在默默等待著……
從長安出發,到諸暨之境,其間繞彎走了不少冤枉路,耽擱了數日,闖出煙瘴霧氣繚繞的峽穀,找到“萬魔村”,已是十日大限的第九日、破曉之前。
踏進鎖龍陣的陣眼,遭遇埋伏,半點兒都沒有反抗,被強敵合圍擒下後,他被關押在萬籟村這座隱秘的地下牢籠裏,足足一個晝夜了。
暗無天日的囚籠,看不到日出日落,隻估摸著,此刻應當是他進入萬籟村後的第二日、正午時分。
耐心的等待著。
直到——
一陣輕捷的步履響動。有人正沿著石階走到地下牢籠。
鎖鏈當啷晃響,囚籠鐵柵欄中間的門鎖被打開,門外站著一個麵色冷峻、眼神嚴謹的玄衣男子,衝關押在牢籠裏的囚徒冷聲叫喚:“公子要見你,出來。”
十日大限的最後一日,羿天被帶到了“萬魔村”那位大魔頭的麵前,終於親眼見到了那個讓匡宗寢食難安、暗使軍中猝起亂象的幕後始作俑者——萬籟村內蟄伏十七年的廢太子李熾。在這裏,他被麾下一眾謀士、死士尊稱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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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舍水榭,清幽雅致。
羿天被帶到這裏時,天空中正悠然漂浮著幾朵雲彩,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水榭風亭、梯橋架閣,山灣匯流、穿池成翠,偶有錦鯉成串遊過,水麵波光點點、遠處翠竹與桃花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村落裏有此美景,當真是隱士傑作,不同流俗。
喀啦——!
門框往一側滑開,羿天被人引領到此,一腳踏進了水榭“竹幽閣”裏。
閣樓門窗糊紙,竹質屏風,雅致清淨,隔間裏兩個蒲墊一張案幾,長形矮桌兩段翹卷,漆黑鋥亮,與白瓷兒碗碟相襯,黑白分明,宛如主人家嗜好的棋子之色,——客人邁入此間,抬眼可見四壁掛的一幅幅仙家對弈圖,還有幾幅上古殘卷裏臨摹的“天局”殘棋。
此間主人就坐在長條兒矮桌後方一張蒲墊上,盤膝而坐,方巾儒衫,偏偏鬆垮垮歪披著月牙色外袍,腰間未束衣帶,托腮抵桌垂目,似在眯眼瞄著桌上幾碟菜色,魂兒卻又似飄在牆麵掛的仙家對弈圖卷上,慵懶的眉目間,並無半點咄咄逼人之態,反倒率性而懶散,隻在客人進門的一瞬,眼底閃爍幾分詭譎之芒,讓來客驚覺:這位長眉鳳目的公子,溫吞懶散的表象下,分明是個工於心計、擅於偽裝,表裏不一之人。
“請坐。”客人一到,李熾隻撩了一下眼皮子,一隻手懶懶地往上一抬,卻不是打手勢請人入座,而是將手搭在了身畔一隻愛犬的腦袋上。
羿天上前幾步,與主人家麵對麵坐下,僅隔著一張矮桌,他看了看李熾身邊帶著的那隻愛犬,猛然發覺:那並不是一隻大型狼犬,而是一頭狼,目泛凶光的狼!
在見到陌生人進入後,那頭狼的喉頭滾動著悶悶的低嗥聲,利齒咬磨,稍稍立起後腿時,李熾搭在它腦袋上的那隻手就輕拍一下,它嘴角咬肌的抖動頻率才略微緩和了。
不知為何,看到李熾圈養的這頭狼,聽到悶在狼喉頭的低嗥聲,羿天心頭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居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暗自咬牙壓抑住心頭莫名的躁動,深吸氣,沉靜下來,坐穩當了,抬眼,定定地看著此間主人。
“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誰了。”李熾撩起眼皮,托腮看著麵前的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裏,不經意流出幾分詭異之色,猝然問道:“我看你也有幾分麵熟,恕我冒昧——你我是不是曾在哪裏見過麵?”
羿天定睛看他,仔細回想一番,而後,微微搖頭:“不曾。”
李熾“哦”了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難以釋懷:為何自己總覺得麵前這個少年甚是眼熟?
驅不散心頭疑慮,李熾看似懶散地打量著對坐的少年,目光卻釘在了少年的眸窗裏,想要看穿他一般,又追問:“你……是不是姓羿?”
羿天忽眨一下眼,眸中漾起笑波:“自我離開長安進入貴寶地,這一段時間,公子不是徹查過我的來曆了麽?”
一句話,巧妙應對。
李熾什麽也問不到,從少年漫不經心似的淡笑神態之中,也窺不出任何端倪,他低頭再一看:從小養大的那頭狼,一直以敵視的目光、凶狠地瞪著入侵這塊領地的陌生人,以它如此靈敏的嗅覺,倘若真真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又回來了,它又怎會認不出來?除非……
體味變了,變得不似它所熟悉的氣味。
少年身上勾人的奇香,隱隱飄來,李熾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奇道:“你這體香,是與生俱來的?還是……”
“公子望聞問切,是要給鄙人看病?”羿天始終是從容淡笑之態,卻讓主人家莫名有幾分窩火,總覺得麵前這位客人反在糊弄主人,四兩撥千斤的、三言兩語帶過,令人套不出半句實情。
“昨日階下囚,今日座上賓,感覺如何?”李熾眼神一沉,更加詭異,似乎在暗自算計著什麽。
“掌握他人的生死,這種感覺讓你十分享受。”羿天終是回答了,答的卻是對方的感受。他自是能聽出對方是在警告自己:他的生殺大權,已然握在他人手中,若不趕緊溜須拍馬獻幾句美言,讓主人家高興高興,小命可懸乎著!
“我問你的感受!”始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李熾目光更加陰沉:“莫非,你還沒感覺到自己已受製於人?”
“我不是座上賓麽?”羿天瞅了瞅桌上酒菜,忽而一笑,“果然有一壇子桃花釀!”
“這是本公子親手釀的美酒。”李熾淡慢地笑,親自動手給客人先滿上一杯,而後,他持起筷子,夾了碟中一塊鳳脯肉,擱入客人碗碟裏,招呼道:“來,吃吧。”話落,卻又夾起一塊肉,往旁邊一遞,竟將那一筷子鳳脯肉賞進了那頭狼的嘴巴裏,而後輕拍愛寵的腦袋,笑讚:“真乖。”
看到這一幕,羿天打消了持起筷子大快朵頤的念頭,肚子裏餓得慌,他偏就忍住了,連酒水也一滴不沾,隻坐在那裏,默然看著主人家好一番惺惺作態。
“怎麽?想敬酒不吃吃罰酒?”見客人不舉筷,不吃菜也不飲酒,李熾不怒反笑,出言相激:“到我這裏來的,隻有兩種人可以活下去,一種是——”頓了頓,他拍拍身畔那頭狼的腦袋,猶如拍著一顆狗頭,齜牙笑道:“喏,就像它一樣,認我為主人,由我飼養著。”
從俘虜變成他的走狗,就能活下去!當然,走狗的地位極低,與他招攬在麾下的謀士高手的待遇,有著天壤之別。
“另一種呢?”客人一問,李熾反而上下打量著他,勉為其難地答:“贏家!”
贏得此間主人的賞識,自能留下活路,待遇也能提高。——這是李熾的言下之意。
“贏家麽……”羿天卻有另一番覺悟:可巧了,他到這裏來,就是要讓萬魔村徹底覆滅的!
一方若為贏家,一方就得落敗。——此番,怕是要賭命爭輸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