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池皺
“公主,您這是要去哪……”
寧然走出大帳時,小欣與婢女紛紛迎上來。
“站住!一個都不許跟過來。”
寧然冷聲一喝,隨從們果然不敢忤逆主子,忐忑不安地待在了原地,眼睜睜看著公主獨自一人走向山泉邊。
林中泉水並非沿著山壁流淌下來,而是從地下噴湧而出,從一口泉眼裏常年不斷地湧出清冽甘甜的淨水,嘩啦啦地鋪滿了樹林中間低窪地帶,形成一片水窪,水草蔓延在水麵上,晚風拂過,水光粼粼。
撲通!
一粒石子猛然砸進水中,打破了泉水邊靜謐的氛圍,水花飛濺至岸上,打濕了鳳伶的裙擺,與她一同坐在岸石上的羿天,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不遠處,寧然獨自站著,手中拋接著幾枚小石子,嫵媚的眸子彎起,分明是巧笑嫣然的模樣,偏偏美目中挾帶了火辣辣的挑釁意味,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羿天隻看了一眼,就別過臉裝作沒有看見她,照樣與鳳伶坐在岸石上聊著天。
“公主她……是不是有事找你?”
鳳伶撚帕撣去裙擺上沾染的水漬,衝寧然所站的方位望去,耳畔卻聽得丁小郎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她訝然回眸看他,才發覺他壓根沒在聽她說些什麽,一雙眸子隻顧盯住水麵。
順著他的目光凝注的方位看去,鳳伶看到一抹倒影清晰地漾在水麵上,那分明是寧然的身影,他,盯的是水中寧然的倒影。
撲通——!
又一枚石子砸進水中,飛濺的水花又打濕在鳳伶的裙擺上,鳳伶卻看到:身畔坐著的少年,似乎料到了寧然會再次丟出石子,眸子裏竟隱著幾許笑波,當第三粒石子落入水中時,他眼底的笑波隨水麵漣漪層層漾開,心情似乎更加愉悅。
“小郎!”鳳伶柔聲一喚,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想牽住他的衣袖,指尖微微觸及、還未等她拉住,他已然站起,低頭看著她,溫和而又客氣地道:“夜露重,水邊不宜久坐,鳳姑娘先回吧,早些歇息。”話落,徑自走開。
鳳伶依舊伸著手,指尖上感覺有風吹過,微涼,即便握攏手指,依舊什麽也抓不住,她黯然垂眸,看著水麵映出他的身影,正徐徐移動著,逐漸靠近另一抹倒影……
……
“公主喚草民來,有何吩咐?”
走到寧然麵前,站定,羿天眸光微動,凝注在她身上,訝異她為何在入夜後還換了一身著裝——
颯爽利落的騎馬裝束,換作飄逸柔媚的雲裳裙裝,綰青絲、斜垂辮,劉海梳作一葉桃心緊貼潔白飽滿的額頭,眉剪遠山,眸光嫵媚,巧笑倩兮,留仙裙帶上墜掛精巧玉飾,風中一揚,環佩叮咚而響,極是悅耳。
“本公主喚你了麽?”看他走過來,她嫵媚的眸中似盛放了灼灼桃色,無邊的綺麗,偏偏口是心非,挑眉端著公主的傲氣,固執地道:“不是你自個走過來的麽!”
“……是。”看她兩手擰著衣角,竟似有些緊張,羿天唇角勾笑,眸漾幾分戲謔,“公主手中石子已丟光,要不要草民幫著再撿幾粒?”
寧然笑彎了眸子,仰頭看他,“那就幫本公主把剛剛丟進水裏的三粒石子撿回來!”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又來戲弄她,她自是要回敬他的。
公主的脾氣可真不小!這就生氣了?羿天莞爾一笑:“三粒石子,公主不是丟在水裏,而是丟進了草民的心湖裏,撈不回了。”
寧然猝然收起笑容,定定地看著他,很想問他:當初那個一諾千金的淳樸少年去哪裏了?為何劫後餘生的他、與她再度重逢時,他看著她時的眼神已然變了,戲謔打趣,漫不經心的說笑,仿佛與她逢場作戲一般,為何……
為何她再也找不回當初的他?
聽他以“草民”自稱,聽他口口聲聲喚她“公主”,不知為何,她總覺他在生氣,生她的氣!自己是哪裏做錯了?惹他不高興了?
寧然看著他時,心中胡思亂想,一團亂麻似的,越發慌亂,兩手緊擰著衣角,強自鎮定了一下,她猝然問:“是真的嗎?”
他“嗯”了一聲,疑惑地看她:“什麽?”
“那日,你與我說的那句話,是真的嗎?”她能聽到耳膜內劇烈鼓動的心跳聲,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來,“那日你說你來長安,隻為遂一個心願。”
他的心願……
寧然,我此生,隻娶你一人!
那是他劫她喜轎時,當著長安百姓的麵,允諾的一句誓言!
倘若是當初那個耿直淳樸的山中少年,她信他定然一諾千金,絕不反悔!然而……
人生豈會隻如初見?
眼前這個眸含戲謔笑波的他,她還該不該信?
羿天似乎沒有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目光一凝,他看著她,默然片刻,隻這片刻,兩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的變化,他不再是旁人眼中總是笑得漫不經心的他,她也不再是眾人眼中那個彎眸巧笑言不由衷的她。
兩個人略顯異樣的表情都凝固了片刻,靜默中能聽到彼此紊亂的心跳,一瞬間好似想了很多,又似什麽都沒想,相互凝眸,彼此沉默……
她在緊張中屏息以待。
他在眸子裏凝住她的容顏,想要看清她,宛如看清自己的內心,卻,怎樣也做不到。
無法確定自己的心意,如何能回答她?
倘若時光能倒流——
在遇到姚紅之前,在經曆欺騙與傷痛之前,遇見這麽一個能令自己豁出性命也想保護的女孩,即便她並不誠實,即便她有所隱瞞,他依然能體諒、能接受她,與世俗凡人一樣,也會對兒女私情抱有朦朧的憧憬,懵懵懂懂中、懷幾分羞澀與衝動,去追逐,去把握眼前人!
無奈,一些事不能重頭再來,一些傷痛也無法忘懷!
險些以性命為代價,得來的血的教訓,——姚紅留給他的陰影,那一道心裏的坎跨不過去,如何能敞開心扉迎接另一段情感?
眼下的他,對異樣的情愫莫名地懷有抵觸情緒,想要逃避……
眼神微閃,他終究還是避開了她滿含期待的目光,落在虛無的空中,笑得漫不經心:“下雨了……”
“……老天也會落淚。”寧然仰起臉,手心裏接來幾滴涼涼的雨水,心底最柔軟的那塊角落被隱隱觸動,“那天……你劫下喜轎揭開新娘麵紗,落唇在我的額頭銘刻誓言時,我從未想到自己會落淚……”
涼涼的雨水落在臉上,她忽然笑了,“咭”的一聲笑,狐般狡黠俏媚的流目看他:“因為那時候我在想,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傻的人,千裏尋芳跑到長安來,就為當初我說的那句話——克夫之命、無人敢娶!你傻乎乎跑來說別人不敢娶、你來娶!傻瓜,我那時候是在憋笑,憋到眼角流淚……”
她分明在笑,臉上卻沾了雨水,他恍惚覺得:她猶如哭泣般的臉,仿佛已知道他那句誓言是當不得真的,仿佛曉得他那日是在戲弄她……
“你……”喉嚨莫名發緊,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她傻,還是自己真個犯傻了,他竟不自覺地伸手,擦去她臉上的雨水,在她一怔時,他轉身走向篝火旁。
篝火上搭起了簡易雨棚,見頭領與公主一來,兵士們識趣地走開,給那二人騰出空間來。
羿天坐到篝火旁,抬頭看著她。寧然咬唇坐下來,盯住旺燃的那堆篝火。
“還記得山洞裏那一夜麽?”羿天回想著她適才所講:克夫之命。而今想來,隻覺好笑,“你與我也是這般坐在篝火旁……”
那一夜,山洞裏二人圍坐篝火旁,她提及身世,騙得他心生憐憫……
寧然想起此事,竟有些赧顏,一向說謊說慣了的她,還是頭一遭因撒謊而微微臉紅,嘴上卻還固執要強:“你那個時候就像一隻受傷的困獸,對誰都設有心防,與你說話你都愛答不理,本公主可沒少碰釘子!”
羿天啞然失笑,忽然覺得她反過來埋怨他的模樣,竟有些嬌憨可愛,心中騰然而升一絲異樣的感覺,他忙轉開目光凝視篝火,以極輕的聲音,猝然問:“你想知道我那日所說的心願是不是真的?”
寧然目光一凝,屏息看著他,看他依舊是笑得極其輕微,緊接著說出口的話,卻令她久久都無語凝噎:
“誓言可以是真的,隻要你答應我,從今往後,再不會與我撒謊!”
姚紅之後,他恨極了滿口謊言的女子,偏偏又遇上寧然這個謊話精,倘若再次付出真心,換回的又是欺騙與謊言,情何以堪?
柴火劈啪爆裂,篝火旁坐著的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隻是默然相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