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一日
元隆十七年,春。
一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的聖旨,昭告天下子民——三日後,寧然公主大婚,舉國同慶!
長安城每條大街上都開始張羅起來,清理打掃一番,坊市麵貌煥然一新,處處張燈結彩,秩序井然。如若家中正值守喪戴孝的,還需以一層紅布蓋在白綾挽聯之上,麻衣孝服縞素之類一概掖在外袍裏頭,紅白喜事相衝,這幾日都不得犯了忌諱。
鮮豔的花卉盆栽,有序擺開,綿延長街,百朵彤雲的玉茗花、國色天香的牡丹、分外喜人的桃紅之色,花姿綽約,細雨綿綿之中,仍是一派春光爛漫之景。
在差人們辛勤打點下,帝都內處處都見得喜慶意味的物品點綴,大宅門紅燈籠高高掛起,小戶人家一串兒紅辣椒掛著門楣也算插花沾喜,連長安百姓出門時,也不得穿全素的衣帽鞋襪,這幾日要置辦喪事的都得緩緩,置辦喜事的也得先讓一讓,另擇黃道吉日,免得“撞喜”。
“難得啊,這麽多年了,長安城又見這麽大一樁喜事!”
三日後大婚,這頭一日,長安百姓在慌張與忙碌之中,紛紛感慨著:終於不用見那些個血淋淋的頭顱,不用整日裏擔驚受怕了,出門上街時還能聞到花香,看到一片喜慶的氛圍,真叫人心裏頭倍兒高興!
雨,還沒停,淅淅瀝瀝的,又下了一整天,到處是坑坑窪窪的積水,車輪子碾過,“嘩啦”濺起一片,路人忍不住皺眉,心頭又總覺得:老天爺似乎不大高興哪?
傍晚時分,更夫拎鑼敲梆子穿街走巷,守備營的士卒一撥撥跨刀來巡邏,點上一支火把,長安城即將入夜宵禁,護城河邊的那個城門,卻來了一支鏢行護送的商隊,在城門即將關閉時,持通關文書入了外郭城。
皇宮要置辦喜事,不少商販聞風而來,絞盡腦汁,疏通關係,才將貨物帶到長安城裏頭來,想借機撈一桶油水。頭一日來的商販就不少,攜帶的貨物也是琳琅滿目,由鏢行押鏢護送來這一支商隊,攜帶的東西挺稀罕的,倒不是多貴重的器皿,卻是一筐筐的“刺兒果”,說是遠赴西域經商時以絲綢換來的,商賈削尖了腦袋托人買通宮裏一位大太監,上下活絡關係搗騰來通行文書,做買賣的一門心思隻想著宮中采辦能收了這批果子,貼個宮廷禦果的簽兒,鯉魚躍龍門,往後身價一翻就能賣個大價錢。
緊趕慢趕的,好歹趁著關城門之前,送貨入了長安,鏢行的人手一路護著,到約定的地兒,果然見了宮中采辦的人,一碰頭,談攏個價錢,銀貨兩訖,便分道揚鑣了。
一隊兒人馬,連同彪壯的鏢師,隨買賣人一道去了大興街,似乎要趕著宵禁之前,趕緊找一家客棧歇下腳來,也順便打個牙祭。
往大興街一湊,碰上好幾家客棧酒樓,一夥人卻都頭也不抬地匆促而過,隻在一家小客棧寄放了馬匹車輛,開了幾間客房,卻並未入住,說是出去找家飯堂子先嚐點兒鮮,付了開房錢就離開了。
風塵仆仆地走到街道尾段,在“祥記”布莊裁縫鋪前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這撥人忽然分頭走,十幾個人往飯莊去,十幾個人往“祥記”斜對麵走。
“祥記”斜對麵,一家酒肆,前門緊閉,依舊掛著“東家抱恙、歇業一日”的告示,卻已然閉門數日了,也不開張營生,那麵繡有龍首象形文的酒旗,一直未再挑掛出來,那撥人一來,徑自繞過酒肆緊閉的前門,往街角延伸的弄堂裏頭魚貫而入。
酒肆在弄堂裏頭開出了一扇小後門,柴門微敞著,十幾道人影“唰唰唰”地閃進門裏,那速度真叫一個賊快,人一進去,後門兒也“砰”然關緊,門板上還落了閂。
進去了的十幾個人,穿過後院,入了堂奧,酒肆裏等著的小夥計又急忙將人引入酒窖暗室,門與頂窗兒都關上,留幾個人在門外及院子前後看守,連一圈兒圍牆底下也有望風的,時刻提防,唯恐有外人闖入。
好在這家酒肆平日裏就不怎麽招眼,院子四周都無異常,進了酒窖的幾個人,與酒肆東家會了麵,將酒壇子酒罐子堆到角落,中間擱置一張四方桌,幾條長板凳,七八個人圍坐著,點了根蠟燭,照著那一張張的臉龐,氣氛緊張之中又有些小小的騷動。
“二小姐,您可算來了!”東家頭一個發話,似是按捺不住,略顯激動地握拳捶了一下桌麵,“您可不知道兄弟們這些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大當家和幾位叔伯一死,大夥兒心裏頭可難受得緊!”
“狗官還將大當家與大小姐、還有幾位叔伯的腦袋吊到城門口!”東家身邊一個小二打扮的夥計,眼含熱淚,義憤填膺地道:“要不是二小姐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將城門上那百顆人頭竊取,咱們如何能連夜入地道出城,托人運回故裏。”
“我的人?”頗為驚訝的聲音,出自一個身穿勁裝、鏢師打扮的丫頭口中,眾人稱呼她為“二小姐”,但,這丫頭倒也沒有半點小姐的派頭與架子,水靈的眸子透幾分機靈,卻又沾染了江湖氣,模樣打扮都有些乖張,將鯊魚刀鞘拍在桌麵,丫頭瞪眼看著眾人,一聲嬌叱:“糊塗!我的人與你們接頭,怎會不露麵?”
“這、這……”東家愕然,“兄弟們以為風口浪尖的,豢龍軍殘存的兵力,都得小心著點,掩藏行蹤……”
酒肆東家在豢龍軍之列、位居下首,隻是個暗樁聯絡點的“吃通”,負責在長安外郭城收集情報、承轉消息,聯絡自家兄弟的。
酒肆幾個夥計,就是給他打打下手,看東家犯迷糊,他們就更迷糊了,口中喃喃道:“可、可那人有豢龍令哪!”
“豢龍令?!”眼看東家當真亮出那枚雕刻龍首圖騰的木符,“二小姐”飛快伸手接來,燭下細看,忽然麵浮笑意,恍然輕呼一聲:“是他!”
“小妹,你說的‘他’莫非就是無名村那個少年?”緊挨著丫頭坐在旁側的年輕男子,雖穿著商賈的衣袍,渾身卻透著落拓不羈的俠客之氣,被眾人尊稱為“四當家的”,正是豢龍軍殘餘的一小撮兵力的頭目將領,名喚葉幸,在豢龍軍遭此大難時,幸虧他不離不棄,與小妹會合後,一道奔赴長安。
“我隻將這枚豢龍令贈予了他,他也說了要來長安的。”小妹看著手中豢龍令,目閃異彩,心中念念:一定是他!想不到,他一來長安就悄悄做了這麽一樁大事,幸虧有他出手,她的爹爹與姚紅姐,才能屍首相安魂歸故裏。
“他?”誰呀?酒肆東家與小夥計麵麵相覷,不明究竟,一個道:“大夥一開始還以為二小姐找了鎮國公府的人。”令一個則納悶:“隻有元臻大人肯為咱們說句公道話,他還為此搭上了性命,豢龍軍不敢祭奠他,倒是鎮國公之女隻身赴京來祭亡靈,兄弟們私下嘀咕,憑二小姐與人打交道的能耐,莫不是暗中搭上了鎮國公這條大船了?”
“少瞎說!”砰的一聲,小妹猝然往桌麵拍落那枚豢龍令,一正臉色,道:“我與四哥此番急來長安,隻為一件事——給咱們死去的親人、兄弟們,報仇雪恨!”小丫頭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道出個人名:“林、昊、然!”
嚓!葉幸手中寒芒飛掠,一隻判官筆猛地插入桌子,眾人霍地站起,齊刷刷看著這位四當家的,隻聽他一字一頓地道:“咱們的機會到了!公主大婚,喜轎從宮中出來,準駙馬迎親!大夥兒磨利了手中兵器,時機一到,殺狗官,為死去的魁首與弟兄們報仇!”
憋在胸口多日的那股子火氣,終於有了發泄的口子,酒窖暗室之內,眾人齊皆應聲,群情激奮,振臂疾呼:
“殺狗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