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孽情債
大殿上設宴的排場一收,酒盞碗筷統統撤下,沲嵐吩咐宮人將紋絲未動的幾碟菜品拿走,小太監拎著水桶抹布手腳麻利地入殿收拾了一下,退出時不忘關了宴客大殿的門。
如意宮中的氣氛恢複了平靜,但,在這平靜的表象下,已然暗波湧動。
外頭的雨,下個不停,一整日的天色都不明朗,陰沉沉壓在人的心頭。沲嵐離開宴客的前殿,繞長廊往南殿那頭走,在娘娘的養神殿外,候了約莫兩三個時辰,才見殿門“咿呀”微敞,鳳伶姑娘此時才告辭出來,恰好與候在門外的她,打了個照麵。
沲嵐趕忙斂衽以禮,心中暗自驚詫:自家主子究竟與這位客人說了些什麽,竟密議了將近三個時辰,才放人出來。
客人來時安之若素,離開時卻有些魂不守舍,明明看到沲嵐姑姑在衝她斂衽施禮,她卻神情恍惚地徑自走了。
在應門太監的護送下,鳳伶恍恍惚惚地走出如意宮,搭乘遮雨的輦車,滿腹心事地離開了宮城。
沲嵐目送最後一位客人安然離開後,在南殿大門外繼續候了約半個時辰,不聞娘娘召喚,眼看天色漸暗,晚膳時辰將至,她遲疑片刻,推門而入,親自奉燭掌燈,隔著兩重帷幔,衝主子歇息的內廂那頭傳話兒:“娘娘,今兒晚上您想吃點什麽?”
不聞主子應聲,沲嵐略微提了提聲兒,連問三遍,養神之殿的內廂幽室裏頭靜悄悄的,始終無人應答。
沉悶之中,沲嵐略感心慌,拿不定主意是否著人傳膳,躑躅片刻,終是忍不住撩開外麵一重帷幔,往裏走進一步,站在第二重帷幔後麵,側耳聆聽——內廂靜悄悄的,連呼吸之聲都沒有,莫非……娘娘出了什麽事?!
沲嵐心頭一慌,顧不得禮數,猛地掀開幔帳,搶步衝進內廂,卻見室內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瞄到。
這是怎麽回事?
娘娘分明身處內廂房,怎會突然消失不見?
沲嵐怔愕半晌,突然臉色大變,極是害怕娘娘會出什麽意外,倉皇轉身,想去外頭喊人,剛衝到垂搭的門簾前,卻見兩重幔帳“呼”地卷起,門簾處人影一閃,莫名失蹤的貴妃娘娘,又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娘、娘娘?!”來無影去無蹤的,如此行蹤詭秘,難不成……真如傳言所講——這宮城內有密道與宮殿暗門相連?!
沲嵐驚得倒退一步,目光稍一觸及娘娘微慍的眼神,才知自己失態,慌忙斂容跪下,解釋道:“奴、奴婢見娘娘午膳也未進,才來請示娘娘,今兒晚上您想吃點什麽?可要私廚開個小灶燉點您平素最愛吃的‘踏雪尋鱸’、‘梅花潤餃’……”
“本宮口中膩乏,今兒什麽都不想吃。”消失了片刻,鎣娘再度回到內廂,手中多了一管洞簫,此物色澤幽碧,於指尖撫摩不下千百遍,早已是光滑溫潤。
持簫盈盈坐到鏤花窗格前,豔色唇瓣上的脂膏貼染了碧玉色洞簫,鎣娘倚於窗前,“嗚嗚”吹簫,吹的竟是一曲哀怨的楚調,似在喚醒深埋記憶裏的故人。
“娘娘……”簫聲嗚咽,排遣一腔幽怨,沲嵐竟聽出幾分不祥,還有些些怨氣,內心更覺惶惶,忍不住輕聲問:“可是‘影子’傳了什麽消息來?”似乎是不好的消息,娘娘回房後,連晚膳也不想吃了,沲嵐便體貼地上前,端起茶具擱置矮幾上,熏爐下夾來燒紅的碳塊,將宮人送來的晨露注入茶壺,加碳煮沸,挑出芽如雀舌的鬥品茶,置入茶盞,注水點湯七次,茶筅攪動,待麵色鮮白、而著盞無水痕,便成鬥茶中的絕品。
鼎器手自潔,奉茶與娘娘,一縷霧氣升騰,茶香怡人。
“四年了……”鎣娘接來茶盞,淺啜一口,頓覺寧神了些,嫋嫋茶香之中,她閉眼沉浸了一下,“這四年,影子極少來,最近倒是來得勤快!”
影子,似乎是永遠見不得光的,隻在暗夜裏出現。
四年前,那縷洞簫之音頻繁吹送於如意宮,但這四年之中,宮中幾乎斷了簫聲,直到最近,才又聞得影子吹簫來密送消息給她。每次他都冒了極大的危險,今日他來,卻將簫留下了,臨別時告訴她:“我本應替他留守在孤狼峰下的那個村子裏,此番冒險來了,若是行蹤敗露,被他知曉你我的關係,怕是今後我再難與你相見!”
留下了一管洞簫,往後,影子再難傳遞消息給她,就像是預知此次前來,自己的行蹤必將暴露,但,他還是來了,與她訣別,並告訴她——那個人想做什麽!
至關重要的情報,影子冒死傳遞給了她,訣別時,藍衫蒙麵之下,他的眼神卻像是在無聲地歎息著,離情依依,他不舍放棄,追問她:“在你眼中,我當真隻是那個人的替代品?當真隻是那個人的影子?這麽多年了,我放不下你,於是背叛了他,而你卻放不下他,於是一再放縱、任由他羽翼漸豐……你可曾料到,他心中的複仇之火狂烈噴發時,第一個遭殃的,卻是你與他的女兒?”
“不……”看著影子依舊是藍衫蒙麵而來,鎣娘在宮中密道會他時,親耳聽到他所傳遞來的那一則駭人的消息,她瞬間蒼白了臉色,再無平素裏操縱一切的自信與篤定。
從阿寧被強加一道“天命”、遭聖旨賜婚開始,鎣娘其實已然隱隱猜到幕後黑手是誰,猜到蠻玄子與左淳良背後的那個人,那個暗中布局將她的女兒也當做了棋子的人,——此刻,她從影子口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卻難以接受那樣的事實:“他不知,阿寧是他的親生骨肉!”
“你想告訴他,然後讓他打消原定的計劃?”影子笑了,似在笑她傻,也似在憐她,憐她至今仍對那個人念念不忘,“你一直知道他想要什麽,從我給你傳遞消息開始,你就知道他在秘密籌謀著什麽。對他,你睜隻眼閉隻眼,哪怕是鞫容踩入陷阱,被他所害,你也沒有向匡宗揭發過他,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打算的……”
愴然一笑,影子忽又憐憫起自己來,憐自己為何放不下她,明知自己在她眼中,隻不過是那個人的替身,明知她深情款款看著他時,心裏想的是那個人,卻已然一頭栽入情網,不可自拔!今日,他明知危險,也還是來了,來點醒夢中人、來最後勸她一句:“你縱容他,是因為你盤算著,將來他一旦知道阿寧是自己的女兒,一定會義無反顧地來幫你們母女二人,所以你放縱他暗中培養壯大他的勢力,縱容他屢次三番針對如意宮!但是你忘了,一個男人的野心,是能蒙昧了親情的!他蟄伏了將近十年,你以為,他會為了一個連父女感情都沒有培養出來的黃毛丫頭,放棄自己籌謀已久的大業麽?”
“男人的野心……”
她怔在那裏,渾身發涼,此刻才知:是她這個當母親的,親自將阿寧置於險境!
悔時,晚矣……
“斷了吧!”影子離開時,突然說,“斷了自己心中對他的念想,你還可以與他一戰!否則,你隻會成為他含恨報複的對象,一旦交手,你會一敗塗地!”
斷了……
十七年了,不被外人知曉的這份感情,埋藏在她心中,已有十七年了……
嗬!她自嘲般的笑了:初次動心,是對昔年的燮王,他卻親手將她送進東宮,成了太子妃;再次動心,是對太子,他卻時刻提防著她,甚至讓她滾回去!
當燮王成了而今的匡宗,滾回他身邊的她,心中念念的卻是昔年那個表裏不一的太子……
如她這般的女子,就不該動情!
在男人爭奪權利時,她為自保做過不少違心之事,而今,也是該為自己與阿寧著想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
“沲嵐,本宮犯了一個大錯……”茶水漸漸冷卻,嫋嫋茶香散盡,鎣娘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恍若大夢初醒,她幽幽而歎:“對懷有野心的男人來講,女人算什麽?本宮不能再錯下去了……”那個人精於博弈,倘若她與他當麵對弈,她已下錯了一步棋,一步錯,往往是滿盤皆輸!但,她輸不起!
錯走一步棋,被吃掉的是棋子,而她,若是再錯下去,輸的就是阿寧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