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揭麵紗
在擺攤兒賣蒸籠包子的一隅,搭的涼棚已被小販收進弄堂,臨時擱置在牆角,涼棚堆疊出的陰影裏,隱約露著一頂荷葉傘,——清晨於明德門揭了皇榜、獨自離開後轉到大興街來的羿天,一來就發覺這條街的氣氛也非同尋常,與明德門那頭一樣,重兵把守,戒備森嚴。
穿行人群,方知今日寧然公主出宮迎祥瑞,要親自來“祥記”取那套新嫁衣。
聞聽消息時,羿天心中明了:看樣子,那個叫寧然的公主奉旨出宮來,做個“迎祥瑞”的樣子,給長安百姓看,是想借此安撫百姓,打消百姓心中因城門鬧鬼、亡魂鳴冤而猜疑不安的情緒,壓下流言蜚語,將百姓的注意力轉移到這曠世婚嫁上,使長安城增添幾分喜氣。
懷揣著皇榜,羿天迅速藏身在弄堂堆放雜物的夾角陰影處,悄然撐傘佇立,靜靜的,等著那位公主的車駕,等著那個即將被賜婚的人兒的出現!
鼓樂之聲,悠揚飄來,彩鸞儀仗緩慢穿行在大興街,漸漸的,向街尾“祥記”布莊裁縫鋪子靠近。
“末將等恭迎公主殿下!”
七彩花瓣紛紛揚揚的灑來,公主車駕穩穩停在“祥記”門外,層層把守在那裏的將士,一聲喝令,左右分列,立時讓出一條通道,肅然跪地恭迎。
一路護駕的禦衛,呼啦湧上前,車駕門簾打起,太監矮身伏地,當墊腳兒的,迎著公主走下車來。
霎時間,鼓樂齊鳴,曲柄傘直柄四扇打來,彩鸞旌、雉羽宮扇,銷金提爐,焚著禦香,寧然一襲盛裝,輕紗遮臉,端著無上尊貴的儀態,雙手交疊,於宮娥挑杆亮彩的引路下,款步行來,嫋嫋香霧,繚繞裙裾衣袂,宛如九天下凡,人皆叩首以迎。
繁複禮儀下,花瓣沿灑、鼓樂聲聲,紅毯鋪伸至“祥記”門前,門前擺彩拱一對、鴛鴦錦繡,灑露澤福,門內玉屏一對,東家掌櫃老師傅等人,整齊跪在門內,前方架設金盆紅鯉,沉香木雕月老牽引紅線姿態,恰好呈衣架木雕,奉簇新“點紅”嫁衣。
盛裝而來的寧然公主,猝然止步,立於門外鴛鴦錦前繡大紅福字置百合雲紋的玉橫吉台之上,折柳環觀音蓮,由一雙金童玉女從沉香木雕的月老牽引紅線的“手”中接來簇新嫁衣,捧衣而出,寧然伸手輕撫而過,納福,指染喜紅,嫁衣領上抽出一縷紅線,牽引來一枚五色彩石,合祥瑞之兆,親手采之。
禦香嫋嫋,風中彌漫。
取了“點紅”嫁衣,寧然一言不發,轉身折返車駕,輕紗半遮,僅露眼眸,眸中波瀾不驚,顯得十分平靜,不喜不悲,隻在微微闔攏眼簾時,不經意地流露幾分疲憊與厭倦。
許是急於結束這納喜迎祥瑞的儀式,寧然折返鸞輿時,腳下略急了些,見太監伏地,供鳳履輕踩踏背而上,她卻伸手一拍車轅,躍身而起,蹬足落輿,一襲盛裝鼓風般的飄舞飛揚,半遮在臉上的輕紗,猝然揚起,隨風而去,蝶般翩翩然翻飛在半空。
宮娥們輕呼,慌忙搶著去撿拾麵紗,寧然怔了一怔,站在車駕上飛快地看了看四周,見官兵與百姓都叩首伏地跪在那裏,頭也不抬,自是看不到這一幕意外狀況。
她定了神,不慌不忙地端著公主儀態,待宮人挑開紗帳珠簾,盛裝雍容華貴的她,這才坐回鸞輿。
環佩叮咚脆響,珠簾垂落,紗帳遮掩,適才翩鴻般驚豔的美人身影,已然掩入鸞輿內,禮儀太監唱喏聲中,鼓樂合奏,彩鸞儀仗準備原路折返。
看似波瀾不驚的一次納福出巡,已然暗流洶湧——
適才,麵紗被風吹起時,傾世美顏顯露無疑,寧然並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已被無數雙暗中窺探的目光,捕捉到!
麵紗翻飛,驚鴻一瞥,不少人目露驚豔之色,也令隱身在暗處的羿天心頭狂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竟然是她!
她說她叫李襄甯,卻從未坦誠告訴他:她是當今天子的掌上明珠,是如意宮的寧然公主!
一紙公主夢仙的皇榜,無名村生靈塗炭,他的親人們,被梟首懸門於長安城,隱隱然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無名村山坳裏,他與她相處時的點滴,重又清晰的浮現腦海,山洞中,二人相互傾訴,度過漫漫長夜……
甚至,他險些為她搭上性命,她卻對他言不由衷!
“你叫什麽名字?”
當日,山洞中,他與她單獨相處,她的聲音極其悅耳,脆生生的,隱隱含笑。
他仍清楚的記得,那夜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的一顰一笑……
“你不想說麽?那,我先說自己的名字吧……”
當時的她,笑吟吟地看著他,眼底有他看不明悟不透的輕波霧籠、漣漪微漾。
“別說!”當時的他,幽然低垂了眼簾,不欲被人覺察心傷,“如果不想說真話,那就什麽也別說!”
那個時候,他身負重傷,一身鞭打的傷痕,血跡斑斑,在受到姚大小姐欺騙利用之後,便有了心防,而遇到她時,他也不想說自己的名字,不想與她有過多的牽扯,卻,毅然允諾:救她,不惜一切,帶她離開!
萍水相逢,一諾千金!
二人一同經曆生死劫難,深淵碧潭,他九死一生,救了她,到頭來卻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如果名字都是假的,那他寧可她當初什麽都不說,好過於把個假名字記在心裏。
先是“桃兒”,而後是她。
他在念念她的名字時,她是否覺得他很可笑?
“我叫李襄甯——你記住——我叫李襄甯——”
李襄甯?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都知寧然公主大名,而他,今日才知:她就是寧然!
猶記那夜,她美目圓睜,瞪向他,咬牙切齒地回他:“我從不說假話!”
這一句,便是假話!
她又說:“其實……我的名字曾經是個禁忌,我所熟悉的人,都不敢提及!因為我天生命硬!算命先生來府邸為我測算生辰八字,說我這一輩子注定七情寡薄、克兄克父克夫!”
當時的他,吃驚地看著她:“你家裏人難道已經……”
“已經被我克死了!”她眼也不眨一下,臉不紅氣不喘,唱了一出苦情戲:“最先被我克死的,就是我的兄長,隨後是那位寡情大娘……他們都死得好慘,兄長死後連屍身都未找到,大娘就跟柿餅似的、死時渾身都摔個稀巴爛了,我的父親越老越瘋,見個人舉刀就想砍了人家的腦袋……”
“這、這麽慘?”一瞬間,他腦海裏蹦出個畫麵來——她那無法形容的家裏,父親殘暴、大媽受虐碾成了柿餅、兄長嗝屁後連肉渣子都找不回一粒……
這是個什麽情境?常人都難以想象!
真真極慘!
“更慘的是——”她居然挽袖掩麵、聲淚俱下道:“我都十七了,我住的那片兒,方圓百裏沒一個正常的男子敢托人說媒、上門提親,沒人敢娶,我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