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再相遇
“亡魂鳴冤”一事,在長安城瘋傳之時,鳳伶恰好乘馬車出門,從晏公給她安排的住所別院裏出來後,途經大興街,在最繁華的街麵上,聽那人聲鼎沸,風傳之言甚囂塵上,街頭巷尾的熱議,直往她耳朵裏鑽。
“叛賊人頭懸於城門,示眾三日……”霍秋手挽韁繩,驅策馬車在坊市之中緩緩前行,耳邊聽得街旁人們的議論聲,忍不住犯嘀咕:“本來過了今日,官兵就會將那些人頭處理掉,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岔子,城門那頭鐵定鬧得人仰馬翻,天子怪罪下來,當差的吃不了兜著走!”忽然回頭,隔著一層門簾子,他衝著車廂裏的人兒突兀問了一句:“小姐,昨兒咱們捎帶了個少年進長安城,您還記得他當時怎麽說的來著?”
車廂裏的人兒沉默不語。
霍秋自顧自地往下說:“他說‘城門冤魂不散,我不入城,誰入城’……這話裏頭的意思,小姐您不是也聽出來了?可巧,他昨兒一來,今兒就鬧出這麽大的事,您說這事會不會是……”
“霍秋!”車廂裏的人兒終於出了個聲,似在告誡:“咱們顧好自己的事,別無端端猜疑別個,小心禍從口出!”即便心中有所猜疑,也不能說出來!
眼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一言一行,都得格外小心。
“喔。”
霍秋警醒,閉口不言,隻悄悄壓低鬥笠帽簷,往馬車側後方瞄一眼,果然發現異常——除了晏公所派的護衛換穿便服在後方跟車保護,還有幾個鬼祟身影混雜在人群裏、沿路跟蹤尾隨。
出門還遭人尾隨,卻不知是誰暗中派人來盯梢?
“聽說茶館子裏,連說書先生都在說‘金枝戲鳳’。”霍秋直覺是如意宮的密探在盯他們的梢。
“哦?”鳳伶微微一笑,“改日我也去聽聽。”金枝戲鳳?想不到,她與寧然公主初次相見,竟結下這段孽緣!待駙馬之名公諸於眾,她倒要看看:那人,可有元臻哥哥半分“愚”勁?
“小姐,到了。”
馬車一停,霍秋扶小姐下車之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小姐,將長鞭卷拎在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神貫注地警戒、小心護著小姐往前走。
前方不遠處,紅牆黛瓦,寺廟香火,許多女眷乘車坐轎而來,以虔誠之心,來此參拜,手撚幾支香,一步一蓮花祈禱,遠遠的,就能看到求簽算卦、敬香火的信徒,往來穿梭於此,人景雜遝,另有一番熱鬧景象。
此處,便是長安最負盛名的月老廟,人人都說此廟供的月老最能顯靈,佑人求得一世良緣,是以,來此拜月老求姻緣的人絡繹不絕。
鳳伶刻意挑著時辰,趁月老廟的香客來得最多之時,拋頭露麵現身於此,就是要讓盯梢的人都看到——鎮國公之女昨日焚毀那一紙婚書之後,今日就來月老廟求姻緣了!王公貴族,尤其是眾皇子們,也該明了她的心意,接下來,那些人也該有所行動了吧?
思索著,款步而行,忽聽前方一陣喧嘩:
“別搶、別搶!那是姑奶奶我的!”
“胡說!分明是我先搶到的……”
“不不、是我先買到手的!”
……
爭吵、叫嚷,不絕於耳,引得鳳伶目光轉來,就見月老廟前,一棵結繩許願的參天古木庇蔭下,幾個滿頭珠翠、脂粉濃鬱的夫人圍在那裏,尖叫著爭搶,搶的卻是擺攤兒的攤主賣的字畫,幾個來回,台麵上鋪著的張張字畫,就被彪悍婆娘們哄搶一空,攤主收了銀子,正準備收攤。
或許是感覺到斜對麵有人在盯著自己看,收攤的動作一緩,攤主抬眼望了過來。
“是你?!”
賣字畫的少年剛一抬頭,鳳伶頓覺眼前一亮:竟然是他!
“昨日才說‘後會有期’,今日就又見著鳳伶姑娘了。”
在此處賣字畫的少年不是別個,正是羿天,來了長安之後,一文錢的盤纏都沒有的他,客棧是住不進去的,就在月老廟撂地擺攤,問廟裏主持借來筆墨、賒來宣紙,畫了些菩薩像,畫得極是傳神,受人哄搶,眨眼功夫就賺了不少銀子,這不,正趕上收攤呢,鳳伶姑娘若是晚來一步,二人可就見不著麵了。
“是、是巧……”
霍秋悄悄擺手讓小姐別過去,鳳伶隻當沒瞧見,舉步徑自走過去,嘴裏頭念著“巧”,心裏頭想著:可巧剛剛還在念——城門那頭發生的事,是不是與這少年有關,轉過頭來就見著少年的麵了,這月老廟,果然是心誠則靈,想什麽就來什麽!
“鳳伶姑娘也來拜月老求姻緣?”
羿天還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袍,在陽春回暖之際,稍顯不合時宜,卻也分外招人眼——衣裳雖舊,人卻好看,抿嘴一笑,更是勾人魂兒!
適才那幾個搶買了字畫的夫人,還一步一回頭的回眸瞅他,依依不舍的樣兒,渾不似姑娘家隻敢躲角落偷瞄幾眼,那些彪悍婦人是將買到手的字畫捂貼胸口,挺著豐腴酥胸,閑走幾步,晃來晃去的、直衝人拋媚眼兒。
羿天眼前顧不到晃走的婦人,隻顧得笑容婉約、款步走來的鳳伶姑娘,直待人兒走近,他提筆蘸墨,鋪開紙張,運筆如飛,頭也不抬地道:“昨日多謝姑娘施以援手,今日有緣再會,我送你一張畫吧!”
“畫?”鳳伶垂眸一看,吃驚於這少年的丹青妙筆,寥寥幾筆已將月老形態描繪勾勒、躍然紙上,如此精妙的畫技,筆法傳神,比之當年的宮廷畫師石謬,亦毫不遜色,她忍不住脫口奇道:“如此妙筆,做些字畫,躋身風\\騷墨客、雅士名家又有何難?你為何偏偏……”
“偏偏畫些菩薩、神尊?”頃刻間已畫好一張月老,羿天擱筆時抬頭一笑,“我不過是個俗人,俗人總免不了要食人間煙火。”
鳳伶目光微轉,瞄到他身上那件舊棉袍、以及他腳上那雙破了口子的髒布鞋,心下恍然。
“出門在外,自是有諸多不方便之處……”她回頭,以眼神示意霍秋,“這畫,我買了。”
霍秋扁了扁嘴巴,暗道:人家囊中羞澀又不關咱們的事,小姐你不能這樣白給人錢哪,好歹問問人家昨兒夜裏幹啥去了,有沒有臨時起意晃去城門那頭……
想歸想,霍秋自個都不敢貿然開口詢問,傻子也知道這麽問人家,人家會告訴你才怪!
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荷包,錢袋子裏碎銀兩不少,在小姐眼神示意下,他無奈地挑出最大個的銀兩,掂了掂分量,遞了過去。
“月老能稱了姑娘心意就好。”
見姑娘家遞來銀兩,羿天抬頭瞅著她,直瞅得她心裏發慌,以為自個哪裏做的不得當,正自忐忑,卻見他重又低頭,吹幹紙上墨漬,而後接來銀兩,將畫卷起,遞給她:
“等月老顯靈,紅線牽來,鳳伶姑娘定能嫁得如意郎!”
說這話兒時,羿天眸漾笑波,瞅她一眼,而後迅速收攤,在月老廟前拉住個算卦的,拖人將筆墨與賒欠的宣紙錢一道兒給主持送去,自個則往大興街那頭走。
“這人真是……說走就走!”上回還擺手說了“後會有期”,這回走得更利索,啥也不多講,又把個霍秋看傻了眼,“拿人那麽多銀子也不道聲謝?!”
見那少年匆匆走遠,鳳伶回過神來急忙鋪開那張畫,忽聽“當啷”一聲,畫卷裏頭竟掉落了銀子,正是適才她遞給他的那塊銀子,他竟藏在畫裏悄悄還給了她。
“哎?!”霍秋急忙彎腰撿起銀兩,咂舌道:“給他銀子還不要?真是怪人一個!”
鳳伶呆了呆,忙又低頭去看那張畫,找到邊角處,卻未看到落款題字:“畫上怎的沒有落款?!”
霍秋嘴巴翕張,卻又忍住不敢講,隻在肚子裏念叨:小姐您剛剛隻顧盯著人家的臉看,那眼神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比見了月老牽線的如意郎更熱乎,您哪還能顧得上人家在畫上落沒落款?
鳳伶呆站原地,腦子裏卻想著:真是奇怪,怎麽越看越覺得那少年像極了當年的畫中人。
她記得畫裏的人兒好像叫“一天”,卻不知那少年叫什麽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