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論仁
胡誌離開後,陳暮皺起眉頭:“大哥,你真要收留那孩子?”
劉備歎氣道:“那孩子內無親人,外無宗族,若是不讓胡誌收留,很快就會餓死。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吧。”
“可是他的父母皆是在易陽大火中喪生,火攻是我等定下的策略。此子若是知道,將來必然視我等為仇寇。此乃引狼入室也,不斬草除根便算好的,怎麽可以收養仇人?”
陳暮這話堪稱冷血,但他本身為人就非常自私,投奔劉備也純粹是為了在這亂世能夠自保,他可不希望自己身邊有什麽不穩定因素出現。
孔子還有因學術糾紛而誅殺少正卯的時候,更何況自己殺父殺母的仇人就在身邊,誰能保證他哪一天會偷偷摸進劉關張陳四人的營帳,趁他們睡覺的時候,學範強張達二人把他們給殺了?
劉備搖搖頭:“師君曾經跟我說過,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我殺他的父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身份對立。他的父母是反賊,我是官軍,互相殘殺,天經地義。但他一個孩子,與我們沒有仇怨,我應該贍養他以成全我心中的仁義道德準則。”
嗬,跟我說仁義道德了?
陳暮冷冷道:“子夏問於孔子:“居父母之仇,如知何?”夫子曰:“寢霑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武旬雖不是反賊,卻因父母從賊而得以活。“父母之仇,子不複,非子也。”他不是我們的仇人,我們卻是他的仇人。僅僅為了成全大哥的仁義,而讓一個可能對我們有威脅的人存在我們的身邊,那又是不是真正的仁義呢?司馬公做《史記》,曾言:“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真正的仁義是無私的品德,大哥隻見到了這個孩子可憐,卻沒有想過將來他會不會殺了我們以成全他自己的孝義,這恐怕有違儒家仁義。”
劉備驚訝道:“四弟治的莫非是《公羊經》?”
“隻是學過一些。”
陳暮麵無表情,這其實就是原則問題。
早在先秦百家諸子時代,就已經闡明。孔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從儒家的角度來看,如果你殺了孔子的父母,不管是站在什麽立場上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孔子帶著三千門徒追殺到天涯海角。
雖然儒家也有仁義,寬恕的說法。但這得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問題,比如兩國交戰,本身沒有仇怨,那麽這就是一場不正確的戰爭,可以進行寬恕。
如果一個國家坑害了另外一個國家,如紀國的國君害得齊哀公被烹殺,這就是九世之仇,猶可報也。所以齊國攻打紀國,就是一場義戰。
但國家仇恨之間的義戰不容寬恕,父母之仇同樣也不能寬恕。
如今劉備陳暮作為官軍,殺死了武旬的父母,二者之間雖然沒有仇怨,但卻有大義在,一方為正統代表,另外一方為反賊代表。
哪怕這些反賊都是活不下去,被迫隻能造反的人。可在當時人的世界觀裏,賊就是賊,官就是官。
官軍殺賊,天經地義。而子報父母之仇,同樣也是天經地義。
如果贍養一個有殺父之仇的人在身邊,那麽就猶如養了一頭隨時會反噬你的老虎,不可掌控。
這顯然有背於儒家的思想。
也許有人覺得這種理念很奇怪。
但這就是古代,不能用後世的價值觀套用在古人身上。
就算孔子來了,他也不會將仁義施展給反賊,甚至會進行痛斥。
比如盜蹠,盜蹠嚴格來說,和張角沒什麽區別,都屬於起義軍領袖。但孔子依舊不認為他這麽做是正確的,從而否定了他的舉動。
統治階級禍害百姓,卻不許百姓奮起反抗?
看似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至少孔子的思想是如此。
別看孔子向來主張仁政,但他認為為君者對百姓施展仁政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百姓不犯上作亂,不成為統治者的反抗者。
《子產論政寬猛》中孔子曾經說過:“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
意思是對待百姓要剛柔並進,一邊拿刀,一邊拿棗。
對待那些反賊,必須“糾之以猛”。
所以不管反抗統治者的人為什麽要反抗,在孔子眼裏,隻要你當了反賊,那就已經不是人,必須要處理掉。
陳暮就是以儒家關於“父母之仇”“反賊的定義”以及劉備的做法是否真的符合“仁義”準則三個方麵來對抗劉備關於自己的“仁義”理解。
這就是所謂的用魔法來打敗魔法。
你不是講仁義嗎?
那你對敵人的孩子仁義,是不是就對身邊的人殘忍了?
劉備聽了,忍不住誇讚道:“四弟真是博學多才,我不如也。”
陳暮沒有一點驕傲的表情,隻是說道:“我知道我的德行和才能不夠,我也希望向大哥學習仁義之道,但我希望大哥應該明白,仁義是有條件的,不能一味地對別人太好,否則就會變成婦人之仁。”
劉備沉思道:“四弟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義,武旬的父母因我而死,他要我報仇,無可厚非。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這就說明我的德行還不夠,他也不懂什麽叫是非大義,所以我會把他當成敵人一樣對待,但至少現在不是。孔子雲:“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追求仁義,是希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天下沒有災害,每個人都能過著安定平和的生活。現在世道不好,今天我和黃巾賊的身份不同,立場不同,所以我會舉起屠刀殺死他們。但當有無辜者出現的時候,我依舊會保護他們,哪怕他與我有仇怨,我也會因為他弱小而庇護他,直到他可以自己生存下去為止,這就是我追求的俯仰無愧於天人啊。”
看這意思,是要和我坐而論道?
誰說劉備不喜歡學習來著?
人家讀書明明讀得還不錯嘛,知道不少大道理。
而且早期的劉備居然這麽充滿理想浪漫主義,讓陳暮都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史書上記載的那個人。
不過考慮到劉備當初任平原相時,那幾乎與趙盾一樣的節操品德,深受百姓愛戴,連刺客去刺殺他,都不忍心,便也能窺見年輕劉備時的品質。
而且人的性格是會發生改變的,也許早期的劉備的確有接近於聖母般的仁義之心。但等再過個幾十年流浪生涯,受到過社會的毒打,他或許就明白有些事情他的確做不到。
陳暮想著。
“大哥既然要俯仰無愧,這世上像武旬一樣的孩子多得是,緣何不都接濟過來?”
“隻要我見到,有能力,我自然會幫助他們。”
劉備認真地回答。
得,這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關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論調上了。
果然。
人不能吃太飽。
之前劉備啥都不是,還能勸一勸。
現在當了官,算是有了能力,就一下子想搞點事情出來了。
陳暮搖頭說道:“我讚成大哥對反賊的兒子施以仁德,但施展仁德的方式卻不讚同。你可以給他一些錢,或者幫他找到其他親人,給他一些土地,讓他自己養活自己,卻不能夠將他養在身邊,這是取禍之道也。”
劉備說道:“四弟的話是對的,但武旬內無親人,外無宗族,隻有一個同鄉胡誌收留他,就算給他錢,給他土地,他怎麽能養活自己?我希望等他再年長一些,可以自保,再讓他做打算。”
“”
陳暮還能怎麽說。
按照當時的儒家思想定義,陳暮的話才是正統。
劉備的仁愛,反倒頗有點墨家的意思。
不過這依舊是定義問題了。
陳暮想表達的意思並不是反賊的兒子,就一定是反賊。
他想說的是,我們是武旬的殺父殺母仇人,哪怕官軍殺賊,是大義,不存在任何心理愧疚。
但子為父母報仇,也是大義,不會因為你贍養過我,同樣存在任何心理愧疚。
所以把賊寇的兒子養在身邊,是不符合孟子所言:“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後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這個理論的。
畢竟誰也說不清楚你養的到底是狼還是羊。
然而劉備也沒錯。
反賊之子就一定是壞的嗎?
我施以反賊之子仁義,同樣也符合孟子:“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這種較為狹義的惻隱之心。
所以這種學術爭端其實沒啥意義,你說孔子,我聊孟子。我也聊孟子,你說孔子。
說來說去,誰也說服不了誰。
到了最後,劉備看著陳暮,認認真真地說道:“四弟,我知你雖曉微言大義,卻與三弟一樣,較少對下屬施以恩情,對百姓施以仁德。卻不知“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若時時刻刻隻想著自己的利益,而沒有兼濟之心,是不可取的。愚兄衷心地希望你將來做的官職比兄大,對百姓施以的仁義比兄多,品德比兄更加高尚。先賢曾經說過:“博施於民而能濟眾者,必也聖乎”。連堯舜都難以做到的品質,這是我向往德行。正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在樹立自己的仁義之心時,也能幫助他人樹立;在思考自己的時候,凡事也能夠推己及人,為他人著想。”
好家夥,自己反被教育了。
陳暮無奈,隻能拱手一禮:“弟,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