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噩夢海域

  船長看上去比二副大出二十來歲，幾乎是同一樣式的絡腮胡子已經白了大半，皺紋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劃出棱角分明的溝壑，非但沒有令他顯得衰老，反而看起來氣勢十足。


  二副拍過他後背之後，他很自然地退開，讓二副迅速接管了他原先的位置，他們的動作流暢而嫻熟，看起來好像演練過不知多少次。之後，船長掏出手帕，一邊擦拭著額頭，一邊慢慢地朝文萊思這邊走來時，文萊思才看出來，他原來已經滿頭大汗，連走路都有點顫顫巍巍。


  文萊思向前走了兩步準備攙扶他，結果又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顛簸讓他隻得回去扶住牆麵，而老船長卻如履平地般慢悠悠地走了過來，衝文萊思點點頭：“客人，感謝你的好意，不過，你看。”


  老船長攤開手，抬起左腳，在動蕩不安的艙內單腳站立，臉上露出了頑童一般的笑容，衝淡了他那剛毅的麵龐給人帶來的壓力：“你看，我身體還好得很，遠沒有老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


  文萊思跟著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船長先生比我要強得多。但是，我好歹也是個一轉法師，就這麽跟其他平民一起躲在安全艙室裏，別人不在乎，我自己心裏也不能接受。現在情況這麽危機，能做哪怕一點都是好的——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事嗎？”


  船長哈哈大笑，看來這短短幾十秒，他就已經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疲勞，從旁邊拿起一個外置式精神力存儲物，一邊補充著，一邊對文萊思笑著說道：“客人你，以前是帝國人？

  “哈哈，別擔心，千島之國對帝國或者聯邦係的法師都一視同仁，而在船上，帝國係法師甚至還要更受歡迎一點。我隻是想炫耀一下我的見識，據我所知，與’平民’區分開的身份不是貴族，而是法師，全世界恐怕都隻有你們帝國人是這樣。”


  文萊思愣了一下，也跟著笑：“好像是這樣。船長先生您真是見多識廣。”


  船長得意地笑：“好了，客人你們兩位放鬆點了嗎？兩位大可不必那麽緊張，’千島之光’號足夠堅固，魔法陣也是，你恐怕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艘船的魔法陣配置更多更合理的了。哈哈，雖然難以想象那種情況發生，但是就算’千島之光’被翻了個底朝天，我們也有辦法把它翻回來。”


  文萊思不由得和斯卡麗對視了一眼，都發現對方好像多少放鬆了一點，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文萊思想了想，問道：“可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個怪物——二副先生說，那是什麽，北海——”


  “北海巨妖，克拉肯。”船長接過話，接著又發出一陣大笑，“難怪兩位會那麽緊張，二副這小子，還是老樣子不會控製自己的情緒，結果連客人都被他嚇到了。哼，這樣將來怎麽當得了船長！”


  “哈哈.……”文萊思附和著笑了兩聲，有點好奇地問道，“所以，這個克拉肯，到底是什麽東西？還有二副先生提到的什麽噩夢海域，那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會讓他那麽害怕？”


  “隻是我們這些在海上漂泊的人的迷信而已。”船長嗬嗬笑了兩聲，“歸根到底，這些東西都不過是沒有腦子的畜生，除了個頭大了一點，具備一點魔法特性——是叫做魔獸來著？嗬嗬，不管叫什麽，其實都跟放在盤子裏的魚沒什麽區別。”


  說著，船長在一旁坐下，拿起一根一頭很大的中空管子，一邊用手搓攆著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幾片草葉，顯然是使用“引燃火焰”點著它們之後，扔進管子似乎是用來存放這些東西的大頭裏麵，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帶著獨特味道的煙氣來。


  他敲了敲旁邊的座位，示意文萊思兩人坐下，在考慮到顛簸狀況，很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坐得住的兩人擺手拒絕後，有點可惜地對著煙鬥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煙令他的麵龐有些朦朧：“這個叫’冰煙’，噩夢海域那邊的特產，能讓人頭腦清醒——之後可以給兩位試試。


  “幾十年前，魔法技術還沒有那麽發達，這裏更不是什麽旅遊勝地，什麽’最適合法師居住的國家’，還隻是一個隻能靠往內陸賣賣魚之類的東西，勉強維持生計的小國的時候，可沒有那艘船上有什麽魔法陣。就算船主人掏得起那樣的天價，以船上的條件，保護和保養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嗬嗬，那時候出海打魚，可真是活不下去，隻能拿命換錢的賤民才會幹的活。要是哪艘船上有個一轉風係或是水係法師，那那艘船上打雜的都是大家巴結的對象。就指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上那艘船體驗體驗。


  “大概就在那個時候吧。那年打漁收成很不好，好像前幾年把海裏的魚都撈光了似的。好像也有幾個神神叨叨的家夥，當時總念叨說我們惹怒了大海，它來報複我們了。哈哈，我也不記得究竟是誰，一個想自殺的瘋子，一個不要命的幸運兒，組織了一群和他情況差不多的家夥，說要到深海去打魚。哦，我記得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就算深海也沒有魚也沒關係！說不定我就能發現一條通往教廷的新航路呢！反正如果不成，我們怎麽都活不下去了！放手去幹吧！要麽贏得一切，要麽輸光所有！’”


  “真是個瘋子，但是是個可敬的瘋子。”文萊思早就習慣了別人突然扯開話題，而且在他看來，既然經驗豐富的船長先生這麽冷靜，那麽情況大概的確沒有之前想象的那麽危急，於是隻是點了點頭，配合地追問道，“那他後來想必是成功了吧？要不然您也不會專門拿出來說。”


  船長笑嗬嗬地吐出一口煙氣來，漂浮到文萊思旁邊的煙霧涼絲絲的，感覺說不出地舒服：“嗬嗬，當然，他滿載而歸。從沒有人想象過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捉到那麽多的魚，就好像前麵一年所有沒能撈到的魚，全都鑽進他的網裏去了似的。但讓他成為傳說的並不是這些魚，而是這些魚所在的地方——’北海’，或者，從那個時代流傳到現在的那另一個名字，’噩夢海域’。”


  文萊思又點點頭，看來話題總算繞回了正題：“也就是外麵那個——克拉肯生活的地方？”


  “嗬嗬，是的。當初發現通往那裏的航道的那批人，回來的時候已經死了一半。”船長仍然笑眯眯的，看不出半點沉重或是嚴肅，隻是在那裏吞雲吐霧，“而他們帶回來的，也遠不止平常的魚。常人見所未見的生物，礦物、動植物，那些從未被發現過的稀罕，賣出了離奇的天價。”


  船長看起來好像有點出神，似乎在回憶當時的盛景——又或者隻是單純的沉醉在煙霧的香氣裏，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無數好奇的法師蜂擁而至，想要賺錢的冒險者們也隨之而來，原本沒有願意幹的船上的活計一下成了搶手貨，就連我這種人也備受追捧——甚至有人以幫我成為法師為條件交換上船資格。哈哈，真是個好時候啊。”


  文萊思並非對船長的話題完全不感興趣，恰恰相反，雖說如果可能的話他一步都不願意離開家鄉，不像其他有的人一樣滿腦子都想著冒險，渴望前往從未到達過的地方，但聽那些從未了解的事，獲得過去所不知曉的知識，對他來說還是很有誘惑力的——如果不是船上的顛簸已經讓他有點想吐，連帶著對船長的信任指數也不斷下降的話，他大概還是很樂意繼續聽下去的。


  “所以，那個克拉肯就是在那片奇妙海域裏發現的前所未有的一種生物，本質上也隻是沒有腦子的野獸，是的，船長先生，我明白了。”文萊思迅速地幫船長重複了一遍開始話題的那句話，在形式上提供了一種結束時的收尾感，然後快速想把話題拉開，“而我們，有辦法對付這種生物？”


  “也多虧了如此，千島之國才能有現在這麽多的法師，像現在這麽繁榮。可惜，之後發現了從聯邦科內爾地區出發的，更加安全經濟的航路。現在對噩夢海域的探索航線都被’冒險者協會’壟斷了。”船長意猶未盡地又補充了兩句，才回答了文萊思的問題，“嗬嗬，對付？我們也不需要對付它。”


  “雖然不知道這隻克拉肯怎麽會到這片海域來，但是根據過去探索者的研究調查，克拉肯很少運動，把頭鑽出海麵來已經很罕見了，主動襲擊船隻更是幾乎不會發生。”船長掏出了個小盒，把植物燒出的灰燼傾倒進去，“它們不需要。它們可以吸引魚群，喂養魚群，然後，不需要捕獵，隻需要張開嘴，就能填飽肚子。哈，之前說的那個故事，一切的起因就是一隻克拉肯到了北海外圍。”


  文萊思下意識地覺得有點不對：“您說，它們不會主動襲擊，可是……”


  船長讚許似的點了點頭：“這不是說它們並不危險。它們隻是略微的移動都會令海麵翻湧，探出頭引發的海浪便足以使小船側翻，更何況它們還具有類似’操控水流’的能力。但是，據那些幸存者所說，它們隻會隨意地推動海浪，看著船隻搖擺，沉沒。但畢竟隻是些沒有腦子的畜生，弄不沉，它們就沒了辦法，隻會默默看著船離開。”


  船長終於有點激動地站起身來，揮舞著手裏的煙鬥，斷然說道：“這可是’千島之光’號！沒有什麽，可以讓這艘船——”


  “轟隆——”


  伴隨著雷鳴般的浪濤聲，整艘船猛地向一側傾倒，接著是另一邊，再回來，像不倒翁一樣搖來擺去。這次不隻是文萊思和斯卡麗在艙室裏摔得七葷八素，就連船長也摔斷了手裏那根漂亮的長煙鬥。


  多半是因為這個，船長先前自信的樣子瞬間消失，暴跳如雷地怒吼：“你特麽在幹什麽！”


  船長一邊暴躁地喊叫著一邊眨眼間就衝到了二副身邊，而二副不知何時開始，操作那些亂七八糟的魔法陣的動作已經越來越狂躁，終於，他重重一拍，用不知是惱怒還是沮喪的神情對船長回了一句大吼：“見鬼！海浪的流向改變了！速度還要更加誇張！這破船已經不受控製了！”


  “說什麽鬼話，這可是千島之光號！滾開！”船長一把把二副推到一邊，又自己操作起來。


  船停止了搖擺。


  文萊思和斯卡麗相視一笑，正準備鬆一口氣，就看到船長雙手離開那些魔法陣，麵色陰沉地轉過頭來——“船——船——船——船長，那個克拉肯，克拉肯它——”


  一個水手匆匆忙忙地撞進門，上氣不接下氣，內容還沒有說完，驚恐的心情倒是已經充分表達了出來。船長嫌棄地把他推到一旁：“行了，別說了，沒出息的東西。我們自己去看。”


  船長帶著二副和剛才一直在旁邊操作另外一堆魔法陣的大副，走過了文萊思兩人的身邊，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如果客人還有興趣的話，現在可能真的需要客人幫幫忙了。”
……

  文萊思昏迷前太陽才剛剛升起，碧海藍天，晴空萬裏，一片寧靜祥和；但現在，最多也就過了十幾分鍾的時間，再次來到甲板上的時候，文萊思差點以為天已經黑了。


  海水“隆隆”地咆哮著，在甲板上聽得更加真切，腦子被震得“嗡嗡嗡”響的同時，耳朵也好像傳來陣陣微痛，讓人懷疑伸手在耳邊摸到的到底是水是血。


  鋪天蓋地的海水幾乎完全遮蔽了一切天光，構成了沒有雲彩的暴雨。


  文萊思想起了他那一晚與羅摩船長的戰鬥，但羅摩船長那時在大河內升起的滔天水柱，在這裏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水花。


  眨眼間就徹底濕透的幾個人狼狽不堪地趴在甲板上，看著大概是之前在監控這裏的水手發瘋一般地大喊大叫，同時手舞足蹈地打著手勢。


  文萊思既沒聽到水手的聲音，也沒看懂水手的手勢，但這不妨礙他理解水手的意思。


  畢竟，眼前的情況，人會說的東西隻有一件。


  海麵上，巨大到看不到邊界的漩渦正裹挾著這艘完美的鋼鐵巨艦旋轉，不給它半點把控自己的機會。


  而在漩渦中心，文萊思看到的，是一對眼睛。


  巨大的立起的橢圓形，裏麵是相對狹長的瞳仁，散發著幽幽的藍光，正在注視著他們。


  文萊思不知道這些動物到底有沒有感情，但如果那是一雙人的眼睛的話，文萊思會說，那個眼神——


  是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