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終焉(上)
文萊思的離奇失蹤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哪怕對塔爾村的村民來說,這件事也不再像剛聽到時那麽轟動,那麽聳人聽聞。比起一個在村子裏沒有親人的小孩的失蹤,耕田種地畢竟還是要更重要一些,因為,這關係著全家的生存。
那些小孩子們,他們中很多甚至都不知道文萊思的失蹤,偶爾會有人想起那個身體虛弱卻很有意思的大哥哥,已經很久沒有人見過了,那大概已經是文萊思無比重要的體現了吧。
這也不奇怪,因為,對他們來說,文萊思·卡斯特羅,隻是過去的那個文萊思而已。從小被父母扔在村子裏,靠全村人的接濟長大的可憐小孩。他還活著的時候去幫一幫,可既然他已經死了——或是走了,那,實際上跟村子裏的人也就沒什麽關係了。
文萊思·卡斯特羅,對他們來說,也隻會成為未來某個悠閑的冬季,才會被拿出來同情、懷念的談資吧。可是,對那些知道的更多的人來說,就並非如此了。
村長薩蘭閣下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他知道加爾斯城裏已經掛上了文萊思的通緝令,甚至不隻是加爾斯城。文萊思畢竟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之一,多少會有點觸動的吧?然而,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他對這件事所做的,隻是把文萊思被通緝的消息對村子裏的人隱瞞了下來。
這並不是很困難。除了新法師節,村子裏的人幾乎不會主動離開村子——當然,這也是帝國的傳統要求的。哪怕是收獲季節,也會有商人上門來收買種出的東西。新法師節才剛剛過去,下一個新法師節在三年後,那時候,文萊思的通緝令,大約已經被撤下來了吧。
薩蘭閣下想要做什麽呢?也許沒有什麽特別的,隻是,村子裏的人如果普遍因此人心惶惶,以他們作為魔法侍從的薩蘭閣下,運轉魔法的時候也更加容易出問題。
而蘇,文萊思的青梅竹馬,她知道的就比薩蘭更多。
那癲狂的一天。
滿身是血的文萊思出現在她麵前,就連瞳仁仿佛都已經被鮮血染紅。幾天前才剛剛繪製完成魔法之徽的文萊思,卻一下施展出了遠超法師學徒所能的能力。戲弄著加爾斯城的守城士兵的時候,對她來說,也許比起那種可怕的實力,她與文萊思一起長大的足足十五年時光,都前所未聞的喪心病狂的笑聲,和那惡毒的笑容,會讓她印象會更深也說不定。
她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文萊思的失蹤。她也許是想要跟對自己隱瞞了很多事情的文萊思鬧別扭吧。無論如何,直到一周後,她父親小心地對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才知道這件事。那時候,她的表情,非常不好形容。並沒有哭,甚至於也看不出怎樣的悲傷來。
然後,就像今天這樣,她總是站在加爾斯城裏通緝的告示板上,看著文萊思那張有八分相像,清秀的臉因為嘴角劃到耳朵的傷口而變得有幾分邪異的畫像,沉默地發著呆。
她在想什麽呢?希望文萊思被抓回來,好見他一麵,問他一些想問的話嗎?又或者,希望能得知文萊思安全的消息,親眼看著追捕無果的人們把文萊思的通緝令摘下來的樣子嗎?
已經兩個月了,她卻沒有絲毫厭煩的樣子,隻是呆在那裏,靜靜地看著。
也許還是把情況告訴她比較好吧?作為塔爾村中,除了文萊思本人,對這整個事件知道的最清楚的人,薩爾·澤維爾,他情不自禁地再一次這樣考慮著。
但無論考慮多少遍,最後都會得到相同的答案,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讓蘇知道文萊思要逃離帝國,前往了帝國和聯邦之間的交界,有什麽好處呢?在無盡山脈裏穿行以躲避追捕,這種想法真虧文萊思想得出來!結果,對蘇來說,文萊思依舊是生死未卜,並不能使她放心。更何況,看現在的架勢,如果她知道了這一點,說不準就要跑去找文萊思。雖說她這麽衝動的可能不大,但本可以規避的風險,就沒必要讓她承受了。
理論上蘇的問題最完美的解決方案應該是讓文萊思自願回來,說明一切,這樣,盡管文萊思也許不得不進入監獄——甚至失去性命,對蘇來說卻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薩爾不隻是蘇的朋友和愛慕者,也是文萊思的兄弟。更何況,他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情。雖然這麽說,薩爾卻不斷地思考著這種可能,如果那樣之後會如何發展,他該如何應對,薩爾做出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推演和猜測,然後把一切都埋在心裏,就好像什麽都沒有想過。
所以,當兩個月後,那個皇帝陛下要親自出手的傳說在整個帝國內流傳,掩蓋了一切其他消息,成為最大也是這段時間內唯一的新聞的時候,看著依舊站在告示板前發呆的蘇,意外地遇到了許久不曾見過麵的未來的老師,聽說了那個消息的時候,薩爾是發自內心的,為文萊思感到高興的。
…………
“薩爾?!”文萊思聲音中的喜悅清晰而肯定,這讓光頭稍微放鬆了一些。
“你認識的人?”光頭也回過身來,看著自己身後十一二歲的古怪少年,以及更遠處比這個小孩稍大一點的,正在揮著手朝這邊跑來的另一個小孩,隨口問道。
“嗯,我弟弟。”文萊思臉上的笑容是光頭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幸福笑容,“哦,當然,不是親弟弟。但是我可是看著他長大呢。”
說話間,薩爾已經跑到了他們麵前,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下光頭和那個不知名的貴族小孩,然後看向文萊思,直視他的眼睛,也露出了笑容:“文萊思,你看起來不錯。”
文萊思眉毛挑了一下,十分放鬆地聳了聳肩:“是嗎?你可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薩爾和文萊思對視著,接著同時發出了樂不可支的大笑。
哎呀,怎麽就成了兄弟見麵的劇情了?我們要尊重設定啊小文萊思。在劇情一開始嘲諷你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人,讓他擔任龍套就已經是你大發慈悲了呀。
“閉嘴。”文萊思終於停下了笑,在心裏毫不客氣地對係統說道。
嗯,無論如何——“家鄉的眷戀”任務獎勵已發放。係列任務圓滿完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不是嗎,小文萊思?
“……任務獎勵?”文萊思忽然一下子冷靜下來,仔細打量起眼前的薩爾來。
毫無疑問,臉、身材、發型、神情,都與文萊思所知道的那個薩爾一模一樣。然而衣著打扮卻有了些區別。雖說跟那個不知名的少年沒辦法比,但比起文萊思,應該說,比起大多數村子裏的農戶來,麵料要好出許多,衣服的做工也透出一股不適合勞作的精致感來。
也就是說,不是係統製造出的複製體或者幻覺之類的東西——文萊思並不清楚係統究竟能做到何等程度,但毫無疑問,這樣多餘的裝扮是沒有必要的,係統也沒有這樣的興趣。
文萊思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這次的笑容對光頭來說就要熟悉很多了,盡管同樣代表著愉悅一類的情感,其本質中卻多了幾分疏離。他向前走了兩步,和薩爾幾乎臉對著臉,看著薩爾迷茫地眨了眨眼,噗嗤一笑,抱住了薩爾,不再與薩爾四目相對。
“能在這看到你太令人高興了。”文萊思的聲音聽起來卻並沒有什麽異常,“哈,你對這附近熟悉嗎?前麵有一個巨大的山口,裏麵有一大片圓形的平原,四麵環山,聽說很漂亮。那裏麵就脫離了帝國的疆域了,所以我才說再冒險在帝國裏看一眼,沒想到遇見了你!”
站在文萊思身後,看著薩爾的光頭,分明看到薩爾有點尷尬似的笑笑:“哈哈。”
文萊思的臉色在刹那間陰沉了一瞬:“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薩爾輕輕地推了推文萊思的肩膀,讓他鬆開了擁抱,接著收拾了一下表情,笑道:“我是來找你的啊。我在這等你一天多了。你知道嗎?我們當時太緊張了,其實你那張通緝令上什麽都沒有寫,你完全沒有必要逃的。”
薩爾說到後半句話的時候,的確表現得十分喜悅,還帶著幾分尷尬,就好像真的在笑他們那時候的愚蠢一樣。但文萊思心中卻變得一片冰涼。
除了我和你,對那天的事最清楚的就是這小子了吧?真虧他能說出這種話。
即便文萊思自己什麽都沒有想到,係統也會幫他分析出問題來,因為,係統知道,這樣的結論會讓文萊思很不爽,而文萊思難受,係統就會覺得開心。
文萊思挺直了身子,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是嗎?嗯,你是怎麽來著的?”
“我老師送我來的。”薩爾一臉得意地笑著說道,“對,我老師。你還記得嗎?我九歲完成魔法之徽繪製的時候,到我家來說要收我為徒的那位自由法師閣下。前兩天他找到我,說其實也不需要等到我十五歲,現在就要正式收我為徒了,很厲害吧?”
文萊思愣了愣,不由得點頭應道:“真有你小子的。”
薩爾笑著點頭,繼續說道:“就是我老師跟我說的,你的問題也不怎麽嚴重——而且你不是製作的是一個原創的水火雙屬性的中級徽章嗎?老師說你也算是另一個方麵的天才,如果你願意當他的弟子,他完全可以利用他的人脈把你被通緝的事瞞下去。”
“聽了這件事,我就求著老師,用傳送門把我送到附近的格林城,在這等你了。”
“傳送門……嗎?真是大手筆啊。”文萊思並不知道使用傳送門需要經過出發城鎮的城主、法師協會會長、和治安管理分局局長三位大人的首肯,但他也知道,通常傳送門是不會被開放使用的,否則的話,他和蘇、薩爾小時候就不會在官道上看到加爾斯城主前往克夫蘭城的車隊了,“小時候……啊……”
文萊思臉上的笑容逐漸褪下去了:“那麽,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在這等我呢?”
“因為老師聽說了你在沿無盡山脈東部邊緣向北走,這裏是帝國境內你會最晚到達的地方。在村子中心,老師和很多位法師閣下一起布置了一座法陣,說是隻要你路過,就可以……探測出……你的……大概位置……”在文萊思的注視下,薩爾的說話聲越來越小了。
“他們怎麽能探測出我的位置呢?你沒有想過嗎?很多位法師閣下一起布置——我哪裏來的那麽大的麵子呢?”文萊思再次露出笑容,隻是這次,看起來陰森而古怪,“你沒想到嗎?不可能。薩爾,薩爾·澤維爾,我最親愛的弟弟,你沒有那麽蠢。”
“……”薩爾臉上的笑容就好像凝固的熔岩,眼神空洞無神。
文萊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應該能在更早的時候察覺到問題的吧?你的老師突然要提前收你為徒了,接著就提到了我的事,怎麽看都很奇怪,不是嗎?他怎麽會聽說我在無盡山脈東部邊緣往北走呢?是不是?還有傳送門……”
“嘿。”文萊思說不下去了,幹笑一聲,用很認真的眼神看著薩爾,對他說道,“薩爾,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記得我們過去一起玩的時候的話,就再回答一個問題吧。你對這些東西,究竟思考到了什麽程度呢?”
“嗬嗬。”薩爾凝固的笑容像是玻璃中的景象一般破碎,笑聲苦澀,咽了口唾沫,“我,沒有去想這些東西。我,故意沒有去想所有這些東西。”
文萊思輕輕閉上了眼睛,在心裏說道:“係統,心理學。”
哇哦,這可真是——哈哈,好的。
心理學檢定:87>60,失敗。薩爾此刻的表情對你來說見所未見,他的語音語調也並不是你熟悉的任何一種樣子,哪怕你和薩爾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你依舊看不出來他說的究竟是真,還是假。
文萊思緩緩地把那口氣吐了出去,在心裏默默說道:“係統,你……真是個人渣。”
哈哈!
文萊思長歎一口氣,終於轉過頭,對因為什麽情況都不了解,所以一直沉默不語的光頭說道:“看來我陷入麻煩了。不過好在這裏離邊境已經不遠了,光頭,不如我們分頭——”
光頭幹脆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在說什麽鬼話呢。當初我被爆蛇咬傷,中毒的時候,你也沒有跟我分頭走啊。現在我又怎麽會扔下你?”
“……”文萊思愣了愣神,苦笑了一聲,抬頭望向紅色的天空。
然而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光頭已經再次開口,對薩爾問道:“這位小兄弟——我也叫你薩爾可以嗎?嗯,你叫我光頭就好。你之前說有包括你老師在內,很多位法師閣下在這裏布置法陣,那現在,那些法師閣下在什麽地方呢?”
“離開了。完成魔法陣的布置之後,就走了,老師也走了。”機械式地回答完光頭的問題之後,薩爾才意識到光頭這句話背後的含義,眼中突然燃起了名為希望的火焰,“對呀,文萊思,如果他們是要對你不利,那些法師閣下都留在這裏,無論如何都能把你抓住的。”
“是啊,這很奇怪。文萊思,你有什麽想法嗎?”光頭也陷入了思考當中,眉頭緊皺,過了一會,他才意識到沒有回應,又叫了一聲,“文萊思?”
“想法?啊,當然有。”文萊思終於做出了回答,聲音有幾分僵硬,其中卻有幾分抑製不住的笑意,“很簡單嘛。要抓我要有人,可是他們沒有留下,不但如此,連村子裏的人都被疏散了,那就說明,他們根本就不打算抓我嘛。”
“對吧?”薩爾喜出望外。“那——”光頭愈發疑惑。
“噗——哈哈,哈哈哈!”文萊思卻突然大笑了起來,“薩爾,我最親愛的兄弟,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真的沒有去思考任何東西,你畢竟,還是拿我當朋友的,我很開心。”
文萊思看向因他奇怪的表現陷入惶恐不安中的兩人,咧開嘴,笑容和嘴角的疤痕連在一起,一直勾到耳朵根,向天空一指:“喏,你們看。”
盛夏,午後,正是陽光最盛之時,太陽發出的白色光芒仿佛要覆蓋整個世界。然而,就在太陽的旁邊,天空給人的第一印象卻是紅色的,火焰一般,熾熱的紅。
不知多少顆本不該在白天看到的星星,被火焰包裹,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天空向地麵衝鋒,咆哮著,將死亡平等地帶給它終點之處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