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百裏楓樹林,都在唱著未完的歌
那天過後,玄色仿佛就暗地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竟幹脆將自己的窩從昆侖山挪到了這華山。
華山之主本又是極好說話的三聖母,便索性由他去了。隻不過,這漫天雪地裏搭了個青青翠翠的小竹閣多多少少都還是有些奇怪的。
將心底的話說出來了之後,雖無結果,但心情也還是逐漸重歸平靜。有時候閑著沒事便會去玄色的窩裏陪他下下棋什麽的,不過就她那點破棋藝,每下必輸,還每輸每下。而玄色也樂得看她折騰,隻要是她想下不管下多久他都會一一奉陪。
不過這兩日她棋下夠了就改為去折騰人間那些酸溜溜的句子,也就是所謂的作詩去了。
她作詩,不押韻,也不管什麽五言七律,反正隻要興致來了她便能隨口胡謅上幾句,直讓這個做師傅的玄色自歎不如。
比如抬頭剛好看見了一輪彎月掛在頭頂,她便會說:“你看那浩瀚無邊的天空,皎潔明亮的圓月,你是否會覺得自己的那點小煩惱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呢?”
哦,可憐的月亮,我為你哀悼。
而當時的玄色便是睜著無辜的雙眼茫然的看了看他,又茫然的看了看天上圓圓的月亮,沉默了。
比如在去某某地方的路上,低頭剛好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小荷塘,她便會說:“你看那自由自在的小魚,歡快清澈的流水,你是否會覺得蘊繞在自己心中的那點悶氣已經在無形中慢慢消失了呢?”
玄色發誓,薄荷分別就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他眼前明明就隻有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破池塘和幾隻呱呱亂叫的青蛙,連流水的影子都沒看到更別說那什麽自由自在的小魚了。
再比如偶爾去人間逛逛夜市什麽的,她便又會說:“你看那牛糞上的煙花,你看那煙花池的妓女,你看那顛倒起伏的凡塵,你是否會覺得生命多麽美好,陽光多麽燦爛,一隻癩皮狗也會如此可愛。”
其實玄色知道,她在消遣他的時候,消遣的其實也是她自己。她心裏的想念,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
離燼以前在華山留下的那幾畝菜田也在初春的時候被薄荷重新用法力摘種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
她說她喜歡那種花,因為它們總是會那麽忠誠的圍繞著它們的陽光打轉,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盡管花期短暫,但它們卻都得到過一生最燦爛的陽光。然後它們在秋天便會結出與太陽相愛後的果實,也就是她平日裏每天都會嗑的瓜子。
上天其實對每個人都很公平,如果你覺得不幸,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活明白。
薄荷明白這一點,所以在不能走路之後,她便學會了每天都對自己好一點。
不就是場沒有開花便已經被扼殺了的愛情麽?有什麽大不了的。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連她自己都拋棄了自己,那豈不是高興了白晨那挑撥成功的。
所以她學會了,在沒事的時候玩玩琴棋書畫陶冶陶冶自己的情。
近日由於每日見一物詠一詩的實在是太累了,於是她便又改學畫畫去了。
畫花?太沒情調了,古往今來什麽花沒被那些個文人騷客畫爛啊。
畫草?太沒眼光了,那可是禍害百姓莊稼的首要凶手之一。
畫動物?那不明擺著給自己添堵麽,它們會跑而她不能。
想來想去還是畫人好了,但是畫人也總得有個人讓她畫吧。
於是,她想到了玄色。
然後,她便直接讓哞哞去將玄色拖出來,然後自己騎著螭吻在半山腰的楓樹林等他。
玄色今天依舊穿的是一貫華麗的紫色,但是卻在外麵罩了一件輕薄透明的銀色鮫鮹紗,很飄逸的質地,襯得他整個人越發的風流。
“不錯,這打扮姑娘我喜歡。”薄荷微微一笑,對他招了招手道:“玄色,你快過來在那棵楓樹下站好,我要給你畫幅畫。以後你歸西了,至少還有幅畫留給後人瞻仰不是。”
她臉上的笑容是那麽的真誠,但這句話怎麽聽怎麽想讓玄色一巴掌拍死她。
但是腳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難道這便是凡人所說的奴性化?
玄色無奈的歎了口氣,道:“我為什麽非得讓你畫?”
“因為你長得比那些飛禽走獸好看一點,還有,他們會跑而你不會。”薄荷看著他的眼,認真的說。
“……”
“玄色,你站過去一點。嗯……對,就是那枝紅楓下。然後,嗯,然後你再擺,將你的兩隻手掌合在一起,然後緩緩張開放到你的下巴下。沒錯,就是要你做一個鮮花盛開的嬌羞模樣……姑娘我要畫的是意境,意境……就是比如像那種‘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那種意境……別給我反對,我告訴你,姑娘我可以理解但是堅決不接受……好了,你現在就已那種姿勢給我固定在裏不許動,嗯,然後我畫好了再讓你過來看。”
當然,玄色這一純爺們自然是不會配合薄荷那純娘們的要求。
他讓她畫,隻是他不會擺那麽狗血的姿勢讓他畫。
其實以玄色的長相擺哪兒不是一道風景,其實以玄色的身份擺哪兒不是有人爭先恐後的留下墨寶。
但他就是想讓她畫,盡管她畫出來的是團東西亂七八糟且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物體。
觀察了半晌,玄色硬是不知道該早個什麽詞來形容。
掐指一算,今日竟剛好是人間的除夕夜。於是,他想了想說:“今日便是人間的除夕,你可想去人間玩玩?”
一聽到玩,薄荷立刻兩眼一亮,將桌上的筆墨紙硯直接倒入了哞哞身上的包袱內,然後挽著玄色的胳膊說:“事不宜遲,那咱們快走吧。”
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便頓住了,如今她的腳已不能再如往常一樣行走。人間不同於天界,總不可能叫她騎著一隻上古神獸去逛街吧。
“算了,我還是回去陪三聖母好了,你自己去吧,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回來記得給我順道捎點便是。”
玄色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雙手了個訣,眼前便憑空出現了一架精致的圓滾木輪椅, “今日剛做好的,去凡間也方便些。”
心中漸漸湧出淡淡的暖意,薄荷點了點頭,在玄色的幫助下坐上了那架嶄新的輪椅上。
輪椅上還放了一些狐狸的皮毛,所以坐上去特別的軟。而最奇特的是這輪椅本身居然會自己發出一陣陣讓人心曠神怡的香味,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由上千年的沉香木所做。
不過據她所知這種可以發出香味的沉香木目前在天界都已經很少了,何況還是上千年的。
玄色啊玄色,你的這份心意叫她以後如何能還呢?
雲從身邊輕飄飄的拂過,不過今日她卻不覺得冷,因為玄色將她牢牢實實的圈在懷裏,擋去了大部分的風霜。
耳邊傳來他一陣陣有力的心跳,在他的懷裏,她覺得安心。
因為玄色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淡很淡的,所以她一直不怎麽看得透他。除了上次在踏青小築她給他下藥盜取女媧石之時,以及這次他將離燼帶過來之時,她便從未瞧見過他有其他的情緒表情。
有人說,這世上最悲傷的表情便是沒有表情,那玄色現在的淡定又是經曆過怎樣的悲傷呢?
還未有時間讓她來得及多想,玄色便抱著她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外落地。
隨手了個訣將那沉香木所做的輪椅召喚出來後,玄色便把她放在輪椅上,推著她隨著從各個方向集結而來的人流慢慢的進了城。
城裏的人很多,燈火映照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溢滿了幸福的笑容。不管是貧窮的還是富貴的,此時都在同一片夜空下分享這片過年的喜悅。
或許是被這種歡快的氣氛所感染吧,不屬於凡塵的兩個人此時居然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街邊有很多成雙成對的鴛鴦手拉手親昵的挑選著一些精致但不名貴的小玩意。為了應應景,薄荷便也讓玄色推著她去一家掛著南瓜形狀燈籠的店鋪下去瞧瞧。
“喲,這位姑娘和這位公子爺,你們想要點什麽?”長相憨厚老實的小販笑眯眯的抬起頭準備招呼客人,但當他看清楚兩人的長相之時便徹底的呆掉了。
哎喲他的媽呀。他該不會是在做夢吧,這天下怎麽會有這麽俊俏的姑娘和公子呢,好看得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樣,仿佛會發光似的。
對了,忘了說,因為是下凡來湊熱鬧,所以兩人皆是自身模樣並未用法術修改容貌,這也是為什麽小販在看清楚他們長相的一瞬間會這麽驚訝的原因。
“老板,回神了。”薄荷嘻嘻一笑,伸手在小販的眼前晃了晃。
小販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便挪開位置讓兩人挑選東西。
攤子上的東西很多,小小的店麵竟擺了不下數十種精巧的玩意兒。薄荷一件一件的看,最後將目光鎖定在一根白玉簪上。
那根白玉簪渾身通透,僅在簪尾的位置有一滴眼淚似的裝飾盈盈懸掛,跟……離燼在西瑤池那邊所用過的一根發簪一模一樣。
心裏淡淡的湧出些許的悵然,視線停留在那根白玉簪上竟是再也挪不開了。
“喜歡便買了吧。”玄色淡淡道,拿過那根簪子便準備付錢。
“還是不要了。”薄荷笑著搖了搖頭,又從一堆精巧玩意中選了一根銀色的尾端綴著藍色蝴蝶的發簪:“那是男人的發飾,我一個女子要了也沒用,你真要買的話還不如送我這個。”
“隨你喜歡。”玄色放下了那根白玉簪轉而從身上拿出一個元寶放在小販攤上,便推著薄荷繼續往西邊走。
“客官,你們等一等。”遠遠的竟傳來小販的呼喚聲。
回頭看著小販氣喘籲籲的臉,玄色蹙了蹙眉道:“難道是銀子不夠嗎?”
小販臉色微紅的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碎銀放到玄色手中,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不是不夠,是公子爺您給多了。小人雖做的是小本生意賺不了幾個錢,但是做人最起碼的良心還是有的。這年頭誰家賺錢都不容易,所以這多來的銀子我是絕不會要你們的。”
他或許沒有讀過多少書,但是他卻懂得這個世間很多人與神都不懂得道理,那便是知足。
知足者常樂,所以他雖然沒有萬貫家財,但是他卻過得很快樂。
就是這種簡單的快樂,竟是他們這些當神仙都不曾有過的。
那一刻,薄荷竟有些羨慕起這些生命短暫的凡人了。
“錢我們收下了,老板你快回去守店吧,不然待會兒丟了東西可就不好了。”薄荷含笑道,示意玄色收下銀子。
看著小販歡快的背影,玄色突然似有些悵然道:“凡人的一生對我們來講不過短短的幾十日時光。朝生暮死,恍若曇花一現,那他們為什麽會這麽的快樂呢?”
“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生命短暫,所以他們才會懂得珍惜,懂得善待自己吧。生命本就不在於長短,而在於是否曾經輝煌過,以便以後老了的時候還可以擁有一些東西可以回憶。凡人尚且如此,那我們這些做神仙的是不是應該更加對自己好點呢?”
“是啊,我們有什麽理由不對自己好點呢。”玄色重複著薄荷的話,一抹淺笑漸漸在嘴角凝聚。
“河邊馬上就要放煙花了,我們快點過去吧。”旁邊一對小鴛鴦竊竊私語的說道,興奮地眼光不時從護城河的方向來來回回,似乎在掙紮到底繼續逛燈會還是直接去河邊等著放煙花。
“我們也去看看可好?”薄荷饒有興趣的建議道。
“嗯。”玄色點了點頭,然後看著薄荷手中的銀色蝴蝶簪道:“不如我替你簪上。”
“好啊。”薄荷彎了彎眸子:“反正這好歹也是你送給我的新年禮物,由你戴上也好。”
伸手將薄荷發梢的絲帶摘下,玄色以指代梳,熟稔的將薄荷柔軟的發絲綰了一個小巧精致的發髻,然後將那根蝴蝶簪斜了發髻內。
“好看麽?”薄荷難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兩頰因嬌羞而染上了一層胭脂般的,在影影綽綽的燈火下,越發顯得人比花嬌。
“好看。”玄色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剛買的簪子果然好看。”
這死孩子幹嘛總是打擊她的一腔熱情呢,不過眼下她就姑且當他是在誇獎自己好了。
不客氣的白了離燼一眼,薄荷催促道:“快點推我去河邊,等一下我要是看不著煙花回去一定再給畫幾天的畫。”
一想起薄荷那副亂七八糟的東西玄色便忍不住想笑,但腳步卻也一刻不停的推著薄荷隨人群一起往護城河邊移動。
剛趕到那裏,天空之中便轟的一聲巨響,炸開了一朵絢麗的紅色煙花,緊接著是藍色,紫色,黃色,綠色……
年芳被禁籞,煙花繞層曲。
各種各樣煙花將黑色的夜空裝點成了變幻莫測的海洋,有芙蓉花形狀的,有兔子形狀的,也有豬八戒背媳婦的……
許多人在煙花盛開的那一刹那流下了感懷的眼淚,也有許多人在煙花盛開的那一刹那相互擁抱著許下了各自的地久天長。
每個人在煙花的地下都有著不同的表情與不同的心願,薄荷不知道玄色會許下什麽心願,反正她此時的心願便是——安寧。
曆時一個時辰的煙花最終還是到了收尾的時刻,而那最後的煙花竟然是幾朵紅色的煙花所組成的大字。
幸福一生。
很簡單的四個字,卻道出了所有人內心的期盼。
幸福一生。幸福一生。
可是又有誰的一生能稱得上完完全全的幸福呢?
有淚,盈於睫。
看著這麽美好的四個字,自己竟是再也止不住的哭了。
女人,果然是很奇怪的動物。明明上一刻還在笑顏如花,而這一刻便淚如雨下。
玄色微微歎了口氣,然後將哭得很帶勁的薄荷小心翼翼的擁入了懷中。
耳邊漸漸傳來熟悉的心跳聲,薄荷抬起頭,淚眼婆沙的問:“玄色,這個世間有什麽東西是可以永恒不變的?”
“笨女人。”
玄色彎了彎嘴角,然後猛地低頭吻了吻薄荷眼角的淚。
“鹹的?”他訝然道。
“……”丫的,不是鹹的難道還是甜的?
或許是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的緣故,薄荷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得更凶了,隱約有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的預兆。
玄色見她哭得愈漸厲害,索性便湊上去吻了個幹脆。
眼睛,睫毛,鼻子,最後是……
混合著眼淚的味道,輾轉反側,一遍又一遍。
迷迷糊糊中,薄荷有些傷心的想,初吻啊,你居然就這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