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琴聲有如一股清泉,不急不緩,隻娓娓地訴說著某一種情愫,仿佛不是來自於地下深處,而是某一處充滿著鳥語花香水清柳綠的清幽之境。
側耳細聽時,卻又似有似無,仿若情人耳邊的小語,每一個音符都落在心靈深處,激發起雲淺深埋於骨子裏的某種記憶,卻又飄忽不定令她無法捕捉。
嶽天鴻警覺地醒來,察看四周,凝神靜聽,除了琴聲,沒有其他異動,輕聲說:“你睡。”
江敏對此十分不滿,因為嶽天鴻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當她是空氣?但此時她也沒有精力再發牢騷跟木頭人計較,伸了一下懶腰,自顧自地睡了。
很快,雲淺隨著琴聲的催眠,進入了那個遙遠的夢。
聽見公子扶蘇在朝堂上據理力爭:“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聽見秦始皇暴怒的聲音:“如此悲憫,如何理國?且去上郡監蒙恬。”
聽見車轔轔、馬蕭蕭,寒衣蕭瑟,塞外的風裏有著鹹陽城裏沒有的芳草的味道。
聽見犛牛雜亂的奔跑,聽見箭翎的蕭颯,聽見將士們的呐喊和歡呼。
這一“且去”,已是經年。
長城。
天蒼草茫,萬裏雄風,風卻是異常的冷。
公子扶蘇站在長城之上,依舊是一襲白衣,剛剛換下的戰袍捧在一個兵士手裏,青銅劍靜靜地躺地戰袍上麵,大將蒙恬肅立在他的身旁。
“公子,經過這一場惡戰,匈奴人應該有一段時間不會再來了。”
“唔。”公子點頭,眼光卻是望著關內的方向,那是鹹陽的方向,那裏曾有過母親的溫暖和愛人的柔情,而現在,那裏再也沒有他的牽掛。
“公子,我弟弟蒙毅率領的十萬大軍已經出發,很快就到上郡了,這樣我們至少可以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公子大可以放鬆一些。”
蒙大將軍的目光同樣望向關內,眼神中閃現一絲焦慮,有些躊躇不定。
“聽說君上又出巡了,這一次可能時間會更長,可是朝中的局勢著實令人擔憂啊,哎,不提這個了。公子,蒙毅捎信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公子秉報,還神秘兮兮的說要帶給公子一個特大的驚喜,不知道又玩什麽花樣……”
他哪裏知道,此時蒙毅的十萬大軍已經被一道聖旨攔下,打道回府。
隻因為始皇帝聽信趙高與胡亥的讒言,也怕蒙氏兄弟會合對他造成威脅,還是命令蒙毅繼續帶著府兵緝捕徐福去。
也是如此這般的陰差陽錯,蒙毅始終無法將子魚的消息向公子秉報,因為這是一個絕不可以經他人之手傳遞的消息啊。
公子似乎沒有在聽蒙恬的嘮叨,不斷摩挲著手裏的青銅魚。
似乎放下青銅劍以後,這隻青銅魚就沒有離開過手心。
事實上,除了上戰場時不得不用那隻手去握青銅劍殺敵外,青銅魚就從未離開過,即使在他睡著的時候,也仍然緊緊地握在手心裏。
“我已經將她挫骨揚灰,死都不能跟你在一起。”
李若簫的恨從遙遠的鹹陽越過千山萬水,飄散在長城之上凜冽的寒風中,公子扶蘇握緊了手中的青銅魚,唯有握得更緊,才感受得到子魚曾經留下的氣息。
“子魚。”此時公子的眼裏有了一絲柔軟的東西,能讓他從那一次次戰場上的廝殺、匈奴人的呐喊、咆哮的戰馬、冰冷橫飛的鮮血中,找回自己心底尚存的一絲柔軟的,唯有子魚。
如今他已經是戰功赫赫、在邊關政績卓著、受人尊崇愛戴的公子扶蘇,在大將蒙恬的協助下,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馳騁天下、安邦定國的人物。
也許,這樣才能合乎一個帝王的標準吧?沒有個人的色彩,隻有揮指天下的豪情。
然而,就算是贏定天下又如何?站在世界的頂端,身邊沒有子魚,枉有一腔豪情更與何人說?
雖然蒙恬大將軍始終站在他的左右支持著他,但他畢竟無法了解他內心本我的柔情,無論外表變得如何堅強,骨子裏他都是一個謙謙溫和的君子。
“子魚,如果你在天有靈,就請等我。”
公子扶蘇望著浩瀚的天空,心中默念。
挫骨揚灰又如何?子魚永遠都在,她不會離我而去。無論是鹹陽城冰冷的月光下,還是這長城裂骨的寒風中,她都會用她的深情陪伴著我,子魚在,不會孤單。
青銅魚已經被手掌磨平了棱角,鐙光發亮,也隻有在此時,青銅魚和人,才有一絲絲溫度,不再覺得冰冷。
公子扶蘇站在長城之上,眼裏隻有落寞,沒有豪情。
大將蒙恬對著公子扶蘇搖了搖頭,心中輕輕地歎息,他能夠將一隻柔弱的小貓訓練成勇猛的老虎,但永遠無法將一顆冰凍的心捂熱,隻有看著那顆心越來越冷,越來越堅硬。
沙丘平台。
車轔轔。
車內的秦始皇嬴政已是病入膏肓,形容憔悴,手裏拿著一卷絲帛,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一首詩: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這是徐福留下的一首詩,是長生不老藥的藥引子。
可是,多年以來,嬴政始終無法參透。
這隻是一首普通的少女懷春的情詩,怎麽也猜不出其中究竟有什麽會與長生不老藥有關聯。
可是徐福在送出這首詩之前就已銷聲匿跡,嬴政尋遍天下也找不出他的蹤影,讓嬴政空對著長生不老藥而不能用,每每恨得牙根疼。
可是現在,奄奄一息的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去解迷了。
把絲帛扔在一邊,眼光泛散,一縷陽光正透過厚厚的帳幔邊緣的縫隙照射到他的臉上,眯起眼睛,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
仿佛想起當年荷花池邊柳樹下回眸淺笑的女子,那一抹陽光落在她的臉龐幻化出五彩的光圈,年少的他癡立在那裏,心裏想著就是她就是她。
然後,他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那有著與他的母親一樣溫婉的性格善良的品德的孩子,那傾注著他一生心血努力培養成長的孩子,他如今已經真正長大了吧?
長城的風和匈奴的血應該已經練就了他的果敢與堅毅,蒙恬已經把他訓練成了一名可以獨擋一麵的悍將。他會成為最好的接班人,會比他的父皇更出色。
“嗬,扶蘇。”
嬴政想著自己這一生一統天下、雄才大略,然而最大的成就就是扶蘇,他愛的第一個女子回報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笑了,不是皇帝而是一個父親滿意的笑容。
他知道這個孩子柔弱有餘而強悍不足,雖然有著過人的才智和政治頭腦,但畢竟需要錘煉才能打造成擔綱天下之才。
天下初定,僅僅依靠寬仁是無法治天下的。
而今,他已經成功打造出了一個如他一般堅定沉穩可以和他一樣平步天下的孩子,終於可以放心了。
當年將他取名扶蘇,就知道有一天他必定茁壯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李斯。”
“臣在。”
“太陽快下山了。”
李斯猶豫著沒有立即回答,因為他無法判斷始皇帝說的究竟是自然界的太陽快要下山,
還是指他這一顆權傾天下的太陽就快隕落。
好在始皇帝並不需要他回答,隻是喃喃地又開始吟頌“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夕陽漸漸落下去的時候,嬴政的生命之光即將熄滅,他的臣子李斯守在他的左右,誠惶誠恐,等待著千古一帝頭頂的命燈熄滅的那一刻。
忽然嬴政猛睜雙眼,伸出一指努力地指著掉落一旁的絲帛,呢喃著“少女的眼淚,少女的眼淚……”兩腿一蹬,一命嗚呼。
李斯跪坐著,手裏拿著另一卷絲帛,兩行老淚落在衣襟上。
絲帛上隻有一行“當立者乃扶蘇。”
不,不能,我的女兒若簫殺了他心愛之人,如果他繼承大統,我李氏一族恐要死無葬身之地矣。
而今能夠保住李氏一族的辦法,唯有推公子扶蘇的勁敵胡亥上位。
他甚至已經想到了自己的次女李若笙,雖然美不過若簫,但也絕不輸胡亥府中那些鶯鶯燕燕。
一聲冷笑,一條毒計在李斯的腦海中產生,並很快付之實施。
厚厚的簾子垂了下來,始皇帝的鑾駕繼續嘎吱嘎吱地前行,鎮定自如的李斯依舊伴駕左右,除了幾個親信沒有其他人知道鑾駕之中的千古大帝已經魂歸西天。
與此同時,遙遠的邊關長城之上,公子扶蘇心中一絞,踉蹌一步,扶住了身旁的蒙恬。
“公子,怎麽了?”
“恐生有變。”
琴聲驟然停下,一聲裂帛,弦斷。隨之而來的是槍聲大作。
雲淺驚跳起來,隻見天鴻已朝槍聲傳來的方向飛奔而去,雲淺沒有思考的機會,隨後猛追。
“等等我。”江敏還沒搞清楚狀況,也隻知道跟在後麵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