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楔

  滿月如洗。


  月下的鹹陽宮顯得凝重陰沉,盡管滿殿火燭映照得梁柱金碧輝煌,仍掃不去贏政臉上的陰鬱之色,而比他更沉重的是被他深夜召見入宮正集體戰戰兢兢列位於大殿之中的大臣們。近來贏政的處事愈加乖戾,常常於夤夜召見,搞得大臣們是睡臥不安。


  大臣們的目光從來回踱著方步的贏政身上,轉向大殿中正中案幾上的一個青銅函,又都默然低頭,誰也不願意率先打破沉默引火燒身。


  贏政忽然停下腳步,猛回頭死死地盯住青銅函,雙眼象是要冒出火花來,隨即又無可奈何地黯淡下去。那是一個半尺見方的物件,四麵均以龍紋為飾,正中一隻精雕細琢的青龍盤旋於上,七個孔眼恰到好處地呈現北鬥七星狀。然而青銅函並不是重點,而是安放於其中的一個精巧的紫檀木匣,裏麵是一顆朱紅的藥丸——令贏政魂牽夢縈的那顆長生不老藥。當日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由遠渡蓬萊尋寶,曆經二十載回來時卻是孤身一人手捧紫檀木匣於鹹陽宮大殿之上向始皇帝贏政進獻寶藥,卻又將藥引子藏於一首詩中,隨即逃之夭夭。贏政緝拿徐福不成,又猜不透藥引子,隻得命工匠打造青銅函以存之。


  北鬥七星乃七個鑰匙眼,七把鑰匙均已秘密交由七個心腹大臣保管,有朝一日破解藥引詩,必須七把鑰匙同時開啟,任何武力強行開啟則其中機關立即自動銷毀藥丸。


  現在的關鍵是,誰來保管這個青銅函

  “末將來遲,望君上贖罪”眾大臣的眼睛齊刷刷投向殿外向裏急行的大將軍蒙毅。


  贏政的雙眼立即一亮,主意已決,眾大臣心照不宣,個個放下心來,暗暗舒了一口氣。誰都知道那可不是個好差使。


  想來那一夜的蒙毅大將軍一定是悔恨交加,如果他能預知這個小小的青銅函會將他的子孫後代推入一場生不如死的慘痛浩劫,他寧願當場一頭撞死在鹹陽宮的龍柱之上。


  “蒙卿,”贏政親手將青銅函交於蒙毅手中,眯著眼撫摸著冷冷的青龍萬分不舍的樣子,“你要替朕好好看管,待朕有朝一日親來開啟這天物。”


  “君上放心,末將必當不辱使命。”萬斤重擔壓在心頭,蒙將軍的聲音明顯失了先前的高亢,然而對君上的聖意仍堅定不移地尊旨。


  “噫,朕信蒙卿。隻是……”贏政的眼珠骨碌碌地轉,生性多疑的本性令他對誰都無法放心,既將藥函交與蒙將軍看管,卻又擔心人家使用蠻力毀了藥丸子,那豈不是雞飛蛋打這世上惦記著長生不老的人可不止他贏政一人。“隻是蒙卿還須發個毒誓,倘若這青銅函有什麽閃失,你和你的族人必定受萬箭穿心之刑。”


  “是。”冷汗已沾衣,手捧青銅函的蒙大將軍覺得有點頭重腳輕心中叫苦不迭。眾大臣有的麵露同情之色,有的幸災樂禍,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各種神態。


  事已至此,蒙大將軍除了領命之外別無他法。捧著青銅函回去,挑選三百親兵日夜看護守,又從族中選十八歲以上青年輪流值守,如此按下不提。


  雖然時光流逝朝代早已更迭,蒙氏一族為秦始皇贏政守護青銅函卻是不變的使命,秦末農民起義之時,三百親兵與蒙氏族人攜家帶眷尋得一處桃花源便遷居那裏,農耕漁獵植桑育蠶,從此世人均不知他們下落,如此兩千年來倒也相安無事。男丁每日在勞作之餘亦不忘祖宗訓誨,勤於習練武式兵法,一村之人互敬互愛其樂融融,然護衛青銅藥函之職責一日不敢懈怠。


  直到民國初年的一個黃昏,族中少女桃花將一個跌落山穀的采藥郎帶回家中療傷。三個月後,神秘的桃花源中,迎來了一場古樸而又不失隆重的婚禮,在族中長老親自主持下,桃花姑娘下嫁采藥郎李重越。李重越第一次被領進了蒙氏祠堂,麵對著族中聖物青銅函發下重誓,永不背叛。


  善良的族人象過年般地喜慶,嬌羞的新娘被女伴們拉著載歌載舞,而新郎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祠堂內那個至高無上的聖物。


  錦堂璧玉雙輝映,彩室笙簫一起鳴。鳳舞千祥親友樂,龍呈百福合歡盈。紅燭錦帳內,新人相擁細語。“重郎,而今你便是我蒙族之人,你定要切記不可負我蒙族負我桃花。”“今日已在聖物麵前發過誓了,怎麽娘子還不信我也罷,我李重越今夜就對這帳外一對囍燭再給娘子發個願吧?”“你倒說說看”“囍燭有證,我李重越他日若有背叛,就……就讓燭花倒流稚子殺父”話音未落桃花的粉手已覆上李重越的嘴唇,“看你,隻是玩笑,何必發如此重的誓。”


  這秦人村十分隱秘,村中唯一通往外界的是一條隱藏於山腹之中一崎嶇小道,也僅有村中長老與族長以及負責每半年出外為全村采買一應物什的桃花一家知道怎麽走。因此這采藥郎跌落山崖被桃花所救,也是蒙氏一族命中該有此劫難,避無可避。


  李重越日日在桃花麵前攛掇要跟隨出外采買,又在各位長老跟前殷勤侍候,對村中老少更是勤於奉承,又兼已是桃花夫婿,因此族人一致讚成他替代桃花與蒙擎蒙震兄弟倆一同出外。


  僅僅在一個月之後,那誓言的回音還在神秘穀中回蕩,新婚的囍聯尚未褪色,新郎李重越藥翻守衛潛入祠堂盜取了蒙氏聖物青銅藥函。待蒙氏族人發覺李重越所為不良行徑時,李重越已隨蒙擎蒙震兄弟倆一同出山,族人追至山腹小道盡頭時,隻見到蒙擎蒙震兄弟倆被殺死棄屍於荒崖,而節重越早已逃之夭夭了無蹤跡。


  自從丟失了青銅函,每到月圓之夜,族中十八歲以上男丁便會遭受萬箭穿心般的疼痛,男人哀嚎女人哭泣孩子啼鬧,原本世外仙境桃花源籠罩在陰鬱恐怖之中,再也沒有昔日祥和之氣。桃花姑娘日漸消瘦,昏昏然取出那一對新婚的喜燭點上,隻見燭淚一滴一滴卻是向上倒湧,“燭花倒流,稚子殺父……”桃花抱著這一對紅燭,嘴裏呢喃著,縱身跳下桃花源邊萬年寒潭。


  而幾乎是同一時期,江湖上突然活躍起一個叫“法門”的秘密組織,首領自稱“法王”,誰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隻聽傳聞他姓李。這法門專門搜羅一批骨骼清奇的小童,嚴加訓練之後四處尋找青銅鑰匙。他們沒有身份沒有任何在這個世界上的記錄,來無影去無蹤,卻又時時在你的身邊,也許是你的鄰居也許是你的朋友,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背後深深隱藏的真實麵目。法門就這樣既存在於世又飄忽不定,隨著國家法度日漸嚴明,法門更是行蹤詭異,以至於人們隻當它是一個傳說。也也正因為如此,百年來蒙氏族人尋遍天下雖獲得法門一鱗半爪消息但絲毫沒有青銅藥函的下落。


  桃花源秦人村萬年寒潭邊,七歲的小童蒙洛跪別族長蒙浩天。“孩子,此一去就不知道何時能見了,凡事你自己小心。”


  “爹爹請放心,孩兒知道該怎麽做。”父親沒有落淚,隻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若不是家族蒙難族長難辭其咎,又怎舍得這般年幼聰慧小兒隻身入虎穴這也是萬般無奈之下一個權宜之計,蒙浩天相信,七把鑰匙重聚之時,青銅函必然現身。蒙浩天明白,雖然蒙洛年紀尚小,但身為蒙氏傳家靈童,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職責,縱是粉身碎骨也必須承擔起拯救族人的重任。依依惜別的父子倆都沒有注意到,寒潭邊有個姑娘梨沁正悄悄地注視著他們,在蒙洛拜別父親之後,梨沁也毅然轉身離去,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裏。


  而法門在尋訪鑰匙這件事上進展也似乎並不順利,這大概也是李重越始料未及的吧,據江湖傳聞,第一代法王在與他的小兒子比劍的時候一個錯手被刺穿心髒當場斃命,從而應了那句“稚子殺父”的血咒,傳說那一天有個女子手捧點燃的紅燭,燭花倒流著映襯她身上的紅妝如血一般妖豔。第二代法王為避免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對自己的小兒子起了殺心,小兒子深諳先下手為強的硬道理,搶先殺了其父奪得法王之位,傳說中那女子依然手捧點燃的紅燭站在一旁看著稚子殺父的全過程。這第三代法王尤其狠絕,根本就不讓他的孩子出生,身邊侍候的女子一旦有了身孕立即秘密處死不留後患。


  蒙洛站在桃花溪岸,回望崇山峻嶺間了無蹤跡的秦人村,那是他的家,他的曾經“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父老鄉親如今備受煎熬輾轉哀嚎的地方。稚嫩的臉龐上呈現出一種與他的年紀毫不相稱的堅定與希望,緊了緊身上的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月照城頭烏半飛,霜淒萬樹風入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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