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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受辱

  ()江南的冬天是很難熬的。


  比起北方,江南的冷是帶著濕潤的,是刺骨的。


  寒風吹來,那真真兒是冷到了骨頭縫裏。


  古老的青石地板傳來的寒冷能將人的心都凍僵了。請罪有請罪的規矩,穿著棉衣大襖那不叫請罪。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裏,哪怕是下著雪,也得一身素衣前來以顯誠意。


  寒風呼嘯,百姓壓抑著的悲戚聲隱隱約約傳來。左弗跪在地上,她高昂著頭,腰杆挺得直直的。


  這一刻,她想起的是自己上輩子的啟蒙老師。


  那個老師長得很矮,麵相很凶,可內心卻是個很溫柔的人。缺少父母之愛的自己,在年幼時其實很陰暗,常常因別人的目光而心思敏感。


  童年的自己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情緒,將外界所有同情的目光都看成了對自己身世不幸的羞辱。為了掩蓋這種羞恥感,她很小的時候就變得很冷傲。


  而自己的啟蒙老師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沒有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直到有一天,自己要小學畢業了,那老師將自己叫到辦公室裏,對自己了一句讓她終身難忘的話。


  “人,要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若是保持著一身傲骨,去掉心裏的傲氣,總有生活明朗的那天。”


  因著沒有父母,沒有指望,在學業上她無比刻骨。總是名列前茅的她漸漸將此當作一種資本,對同學也很傲氣。


  老師這一句話,將她驚醒。隨後,老師對這句話進行了詮釋,直擊了自己內心深處最不敢麵對的東西。


  當時的自己不是很懂老師的話,但隨著年齡增長,慢慢就體會到了老師的良苦用心。


  這位啟蒙老師不但教了她知識,還幫著她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所以此時此刻,她又想起了這位啟蒙師。


  人要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


  是的,人的傲骨一失,則一事無成。


  這天很冷,跪在這裏很難受,可她今日終於贏了自己,沒有丟了傲骨。


  想到這裏,念頭通達,竟覺這寒風似也不是那樣難以忍受了。


  尤其是,百姓的安慰更是給了她力量!


  這便是老師所要傳達給自己的東西吧!


  心無傲慢,自有人擁護;身負傲骨,自有人崇仰。


  這二者,都是錢買不來的東西。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左弗跪在那兒,微顫著的身子漸漸停止了顫抖。她昂著頭慢慢低下,她平視前方,臉上無波無瀾,好似此刻跪在這冰冷路麵,飽受寒冷之苦的人不是她。


  百姓被強行驅趕著散去,天色將黑,宮門前是不許有人久留的。負責宮門前清掃的雜役太監出來,一桶桶水被潑出來,手裏的掃帚飛揚,刮起無數水滴飛落在左弗身上。


  水慢慢流向了左弗,很快浸潤到了她的身下。刺骨的寒冷刺激著左弗的心髒,在這樣的溫度下,這些水很快就會凝結成冰。她望著那些太監,那些太監低著頭,隻管拎著水桶往外灑水卻是不敢看她一眼。


  他們來得迅速,退去時也很快。


  很快,宮門前的地便都濕了。而宮門也慢慢關上,這些清掃雜役太監也很快隱到了宮門後,被暗夜吞沒。


  水很快就凝結成了冰,在左弗身周凝結起來。本跪得有些麻木的雙膝因這寒冷似又活躍了過來。這些凝結成冰的水帶給了她感官上極大的刺激,好似一個個細密的針,帶著無比的寒冷密密麻麻地紮向她。


  皇宮守衛的兵都是錦衣衛,這些人都是父親的部下。他們站在宮門前,一動不動間,望著左弗的眼裏卻流淌著痛楚。


  左大人是個好官,待人極好,自打他掌管了錦衣衛後,雖說不許大家再行盤剝之事,可卻也帶著他們走上了正路。他們都會去江東門衛所幫忙,那些銀子賺得雖辛苦,可少了百姓官員的責罵,其實心裏要舒坦不少。


  本來,像他們這樣的小蝦米雖說日子要比軍戶好過些,可揩油水這等事哪裏輪得他們?所以他們上麵那些大佬對左大人有沒有意見不打緊,關鍵是他們這些底層卻是受了左大人恩惠的。


  家裏有個什麽困難,隻要去找左大人保管給解決。而小左大人的人品也是極好的。他們在這兒看宮門,小左大人每次都很客氣,不像那些官,對他們都眼露鄙視,還很輕視他們。


  用那些官的話來說,他們就是皇家的看門狗,哪裏需要尊重?可小左大人就不同了。


  人家官做那麽大,爵位如此尊貴,可待他們就像待普通人一般,從來不彰顯自己的權勢。而且,他們也發現了,小左大人哪怕是對那些閹人也無歧視,從來都是平等往來。這些灑水的太監其實不願來幹這事,可上麵壓下來的事,誰又敢不遵命呢?

  隻是他們心裏也嘀咕。


  天子今日被下了麵子的確惱火,但也不至於如此對待功臣。這大冷天跪在這兒已經夠受罪的,還潑水,這不是要人命了嗎?


  所以思來想去的,他們覺著也許是皇後暗中指使人幹的。


  皇後入宮許久,之前一直很低調。可自打有了身孕後,後宮人心浮動,向利之人便迅速圍到了皇後身邊,前朝亦有許多示好。


  自古以來,前朝後宮都是分不開的。皇後一旦生下皇子,這朝中的局勢定是要起變化的。


  眼下,望著小左大人的遭遇,這些負責宮門守衛的錦衣衛已經猜到了一些內幕。他們雖然不忍看左弗受苦,可他們自己也隻是小蝦米,又能如何呢?隻能偷偷通知同僚,讓他們在家養傷的大人迅速入宮,請旨麵聖求情了。


  左弗被凍得嘴唇發紫,可她卻依然強撐著,沒有讓自己身姿矮下去。


  她就像寒冬臘月裏的一棵青鬆,遠遠看著,在這天地間是那樣渺小。可當你走近時,就會被青鬆的挺直,不畏嚴寒的精神所震懾。


  她跪著,無聲無息,隻努力地挺著腰板,沒有一聲求饒。


  負責查看的宮婢見了這一幕立刻趕回了坤寧宮,將所見的一切告訴皇後。


  山芷嫻咬著牙,“本宮倒要看看她骨頭到底有多硬!逼著我這個皇後下跪,當著我的麵打我父親,胞弟!她當真是一身鐵骨!好,好哇!好一個左青天,好一個傲骨鐵膽!本宮倒要看看,她這一身傲骨,一顆鐵膽能不能抵禦這冰天雪地的侵襲!”


  “皇後。”


  奶媽麵帶猶豫,忍不住勸說道“左弗乃是咱大明的有功之臣,如此苛待,若被陛下知曉,怕是……”


  “她就是仗著自己有功才敢如此囂張!”


  山芷嫻麵色猙獰,“她仗著陛下寵愛,在常州為官時便是想打誰就打誰,想殺誰就殺誰!鄉紳與她不對付,她竟拉著火炮去轟人家門!後來到了瓊州,更是跑去廣州當街煽打兩廣總督,逼得兩廣總督給她端茶認錯,這才肯罷休!”


  她猛地將手邊案幾上的茶盞果盤掃落在地,“到底是誰給了她這樣潑天大的膽子?!連國丈都敢打,這樣的狗膽若不好好治治,以後豈不是要造反了?!”


  “皇後娘娘息怒!”


  奶娘跪了下,“您身懷六甲,不宜動怒啊!”


  頓了頓又道“娘娘您完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再潑她一身冷水。陛下雖氣,可到底還是要用她的。清人的使節還在我大明,若是見左弗倒了,還不是立刻要南下?左弗在,清軍就不敢輕舉妄動,隻要清軍一日不滅,陛下便不會動左家的!”


  她重重磕了個頭,“娘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可在這個時候意氣用事,惡了陛下啊!”


  “奶娘!你到底是哪一邊的?!你沒見父親已被打得出血了嗎?!他這大年紀,哪裏經得住衙門的三板子?!陛下這個時候要麵子,稍作懲戒,陛下不會怪罪的。”


  說話間,她便撫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勾起唇冷笑了聲道“昔年宋高宗未有子嗣,多遭臣民猜忌,咱們的陛下境遇與其何等相似?如今本宮懷上了,這便是本宮最大的底氣。”


  奶娘垂下眼,心裏苦澀。


  這皇宮果然是汙糟之地。清白的人進來也會變的。他們家的姑娘原本是個貞靜的人,可自打聖旨到了他們家,姑娘的性子就慢慢變了。


  如今入宮才一年,竟因嫉妒而失了理智,一顆心放在怎麽跟鎮國公別風頭上。


  陛下再喜愛鎮國公,鎮國公也是不能入宮跟她爭的。陛下如此喜愛鎮國公,癡迷到了夜夜要抱著她的畫像入睡,可癡迷到這等程度,他還是毅然而然的選擇了江山嗎。


  這樣的君王根本不可能被兒女情長套住,鎮國公不能,皇後也不能。既然都不能,何必又要去鬥那個氣?隻要保住自己的皇後之位就行了!

  老爺也是糊塗。


  竟在朝堂與鎮國公爭鋒相對。鎮國公那人是那麽好相與的嗎?當著陛下的麵,二品大員的耳光說打就打,那就是個炮仗!誰要壓迫她,她就要反抗,娘娘怎麽就不明白呢?

  麵對鎮國公這樣的人,蠻幹是沒有用的,她不吃這套。


  現在皇後偷偷使人前去刻薄鎮國公,天子若知道了,豈能不惡了皇後?


  大明的軍備靠左家軍撐著,左弗若倒了,清軍就要來了!陛下再糊塗,再生氣也不可能真將左弗怎麽樣的!糊塗啊!


  “奶娘真是多慮了。”


  坤寧宮的管事嬤嬤道“這宮裏發生的事哪一件陛下不知曉?陛下並未阻止,說明陛下也想借咱們娘娘的手好好懲戒下那個目無尊卑的小賤人!”


  “常嬤嬤,話雖不錯,可惡人最終還是咱們娘娘做了。咱們娘娘多清貴的人,乃是一國之母,何必要自降身份,去做那惡人?”


  “奶媽!”


  山芷嫻猛地一拍桌子,嗬斥道“你是不是鬼迷了心,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那賤人說話?!”


  “娘娘!”


  奶娘急急道“您是清貴人,怎能說此粗言鄙陋之語?!娘娘,老奴真是一心為您著想啊!陛下的心思難以猜度,我們唯有謹小慎微……”


  “娘娘!”


  外麵傳來掌宮太監的聲音,“靖國公請旨麵聖,被陛下駁了。這會兒正在正門外,與左弗一起跪著。”


  “嗬……”


  山芷嫻笑了,“我說什麽來著?奶媽,你可聽見了?連靖國公都不見了,這陛下的心思還用猜嗎?”


  說罷便是彎腰,將灑落在地上的聖女果撿起來,放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忽然一用力,整顆聖女果便在手裏爆裂,紅色汁液順著指縫流淌出來,好似鮮血。


  “這賤人種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想吃!以後瓊州進貢來的鮮果一律不許進我這坤寧宮!”


  她麵目越發猙獰,曾經嬌美的容顏因著心境的改變而變得醜陋了。


  “靖國公也一起跪著了?嗬,上陣父子兵,下陣……就讓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畢竟,她左弗的愛父是心是心,本宮的愛父之心也是心,不是嗎?”


  首領太監心領神會,朝著幾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幾個太監奔出坤寧宮,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父親,您回去吧,您經受不起折騰了。”


  左弗艱難地道“女兒惹陛下生氣,沒必要您跟著我一同受苦。您這回傷了根本,本就恢複緩慢,若再受了風寒,可就不妙了。”


  “你為父親掙來了爵位,為你母親掙來了封位,今日你落難,父親豈能獨自離去?你是父親的驕傲,是我左家的驕傲!事情的經過為父已聽人說了,雖莽撞,可卻也令人欽佩。”


  左大友側過頭,望著女兒凍得青紫的唇,緩緩道“海瑞上書,準備了棺材,為父不才,今日也效仿下海筆架,已讓你娘在家中備下壽材。”


  左弗垂下眼,低低道“父親您回去,您沒必要這樣。陛下最多隻是罰我下,不會要我命的。”


  說話間,宮門開了,左大友心裏一激動,以為是天子有新的旨意。可哪裏曉得宮裏出來了幾個人,為首一太監手裏拎著水桶,走到近前,還未等左大友詢問,便是一桶水潑向他父女二人。


  “醃的東西!你安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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