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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辭官

  “愛卿,安山公年事已高,你對他用刑是不是有些過了?”


  朱慈烺蹙著眉,“近來多有大臣彈劾你刑罰過重,多有家中子弟遭你屬下毆打,你這又該怎麽解釋?”


  左弗冷笑,“陛下,臣的屬下經臣調教多年,熟讀大明律法,法製觀念極強,斷不會無辜毆打人,私下用刑。此等彈劾,多屬誇張,還望陛下明察。”


  見天子竟幫著自己說話,山芷嫻眼裏湧起了淚花,顫著唇道“陛下,父親年事已高,即便真擾亂公堂亦是愛子心切。而鎮國公對一年近耳順的老人下此毒手……”


  “娘娘慎言!”


  左弗打斷了皇後,望著皇後道“安山公的愛子是愛子,難道苦主的愛女不是愛女嗎?!皇後身為國母,理應愛天下臣民,今日您胞弟犯法,傷人女兒,別人的父親難道就不會心痛?!”


  “左弗!”


  山芷嫻指著左弗嗬斥道“你安敢如此與本宮說話?!你太無禮了!”


  “皇後娘娘!”


  左弗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道“國法大於天!在國法跟前,便是陛下犯罪一樣要受罰!何況您的胞弟?!這天下非陛下一家之天下,這天下是萬民之天下!安山公年事雖高,可年歲大不代表著就可以為所欲為!”


  她望向朱慈烺,道“昔年在江東門衛所時,陛下與臣說,闖賊打入京城,清軍叩關,可您一路行來,所見官吏依不知悔改,對百姓盤剝甚巨,這到底是為什麽?!”


  左弗深吸了一口氣道“臣記得,臣當日回答您的是,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吏治不清,四維難張!靠人治終是治不出太平盛世,唯有靠法製,才能得換來長久的太平!人心脆弱,易被蠱惑,易受誘惑,唯有嚴苛的法律才能約束其行。”


  頓了頓,左弗彎腰拱手行禮,“陛下,臣並不是愛用重典之人,隻是世道混亂之時,便是人心喪失之時!我們的百姓足夠良善,可我們的官吏卻是不堪入目!若不對他們用以重刑,如何彰顯國之四維?!再者,臣也並未用重刑,隻是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對他們用了大明律罷了。”


  “好一張能說會道的嘴。”


  山芷嫻冷笑,“既然你如此重規矩,重律法,那麽本宮問你,以下犯上又當如何自處?”


  頓了頓又道“既你口口聲聲說大明律,那麽本宮問你,八議之條你記得嗎?”


  左弗冷冷一笑,道“臣自然記得。所謂八議是指議親(皇親國戚)﹑議故(皇帝故舊)﹑議功﹑議賢﹑議能﹑議勤﹑議貴(爵一品及文武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者)﹑議賓(承先代之後為國賓者,這八種人犯罪﹐法司皆不許擅自鞫問﹐須實封奏聞﹐取自上裁。”


  “好,很好!”


  山芷嫻麵色猙獰,指著自己的父親道“那麽本宮倒要問問你,我父親在不在八議之內?!”


  “安山公爵封侯,又為皇後生父,自屬八議!”


  “那你這算不算知法犯法?!”


  外麵的百姓拳頭都捏緊了!

  他們不懂什麽大明律,從來不知大明律裏竟還有這樣一條!這豈不是在說,這些勳貴若犯法便隻能由聖人來製裁嗎?而皇後現在問出這樣的話,左大人又該如何回答?


  這就是知法犯法了啊!

  “皇後娘娘問的好。”


  左弗道“安山公為侯爺,若犯法,臣自然不能擅作主張。但如今犯法的是你的弟弟,敢問皇後,您的弟弟是官還是勳貴?!再者,衙門有衙門的規矩,比如本官一旦接了訴狀,被告原告都要住保人家,無令不得外出,不得私通傳話,這也是大明的律法,隻是未寫進大明律而已。


  如今令尊倚仗其勳貴權勢,公然搗亂公堂,倚法本官自可行懲戒,無須上報天子!規矩就是規矩!衙門開在這兒是給百姓伸冤的,不是給某一家當飯堂的!當著南京城諸父老鄉親的麵,若今日本官不治他咆哮公堂的罪,那要法何用?!堂下執行者,莫不是沒吃飯?!還不快行刑!”


  “你敢!”


  山芷嫻氣得身子直顫,“左雲舒!你簡直膽大妄為!本宮在此,你還敢亂用私刑?!”


  一句“不是給某一家當飯堂”的話,險些將皇後氣得吐血。這不就是在說,她這個皇後以勢壓人嗎?!

  她死死盯著李想等人,一字一句地道“今日本宮倒要看看哪個敢動手!”


  “打!”


  “是!”


  李想操起水火棍,二話不說,便是一板子下去!直打得山謙嚎叫不已,而第二板子上去,白色的褻褲上已見了血印子。


  山芷嫻目眥欲裂,朱慈烺的臉色也異常難看。


  左弗的剛直他是知曉的,可剛直到這種程度,連他這個天子的麵子都不給,著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而他偏偏不能說什麽。


  在這個時候,這麽多百姓看著,而且她還用昔年的對話堵上了自己的嘴,若自己說了什麽,怕是要引起臣民非議。


  百姓們都驚呆了!

  真敢打啊!


  當著皇後的麵打皇後的爹!

  我滴個天爺啊!


  左大人果然是有一顆鐵膽啊!


  “啪”,又是一下落下,褲子上的血徹底滲了出來,安山侯哀哀慘叫,皇後搖搖晃晃,似要暈厥。


  “稟告大人,行刑完畢。”


  “將人轟出大堂!”


  “是!”


  “左愛卿。”


  朱慈烺終是忍不住了,“過剛易折,且皇後之言也不無道理。安山侯是愛子心切,失了理智。你如今打了也打了,便給朕一個麵子,讓他在這待著吧。”


  “陛下。”


  左弗走到謝氏父女跟前,道“陛下,這對父女是從江北逃難來的。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在淪陷區苦苦掙紮了七八年之久。若不是這回清軍大敗,防衛鬆懈,他們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到我大明故土,再穿回我漢家衣冠。


  為了回到我大明治下,他們六戶人家結伴而行,小船經不起大江激流,六戶人家隻剩下了他們父女倆活著來到了大明。而來到大明後,等待他們的不是同胞善意的微笑,而是無盡的懷疑,鄙視。今日,更是受國母胞弟淩辱……”


  左弗望向皇後,忽然拔高聲音道“皇後,您身為國母,麵對著如此忠臣的子民難道不羞愧嗎?!是您的弟弟羞辱了他們!是您的弟弟在他們的苦難上撒鹽!

  您身為國母未能維護他們也罷了,難道現在還要包庇罪惡,讓他們苦上加苦嗎?!國母!天下之母!天下之母,地之坤也!坤者,元始之德,厚德而載物!國母,難道不應為天下表率嗎?!”


  “你,你,你……”


  山芷嫻指著左弗的手直顫,忽然她兩眼一翻,竟是生生被氣暈了。


  眾人一陣慌亂,朱慈烺一把扶住皇後,怒氣衝衝地道“弗兒,你過分了!”


  “陛下,有法不依,國將不國!”


  左弗伸手,將自己頭上烏紗帽摘下,放到自己腳邊,隨即又脫下自己三品的文官袍,轉眼間,便是素衣白身。


  她將官服整理好,跪了下,將烏紗帽又放到了衣服上,重重拜下,道“臣有今日全賴天子信任。今日衝撞皇後,導致皇後暈厥,臣自知罪孽深重,自請辭官。然,臣無悔。自常州離任,萬民相送那日起,臣便發誓,要為百姓孺子牛。今日百姓受辱,臣不能不管!且國法大於天!臣不敢辱沒這一身官服,亦不敢違背太祖所定律法,請陛下責罰!”


  “你!”


  朱慈烺臉色鐵青,“你是要逼朕!?當了多年的官,難道最終也跟他們一樣,要借朕來邀民望了嗎?!”


  “臣不敢!”


  左弗一字一頓地道“臣所行所為皆發自內心,不敢借君王揚自己名聲。陛下,今日若不能依法處置皇後胞弟,這官,不當也罷!”


  “左弗!”


  朱慈烺咬著牙道“還敢說不是逼朕?!”


  “陛下!”


  左弗大聲道“難道您忘了先帝是如何慘死煤山的嗎?!闖賊為何能一呼百應?!概因吏治不清,百姓沒了活路了啊!”


  “你!”


  朱慈烺身子晃了幾晃,隻覺血直往腦門衝,“你,你,你!好,好,好,你,你竟拿先帝來壓朕!難道今日朕若不依了你,便會招來亡國之禍嗎?!”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陛下應該比臣更懂這個道理!”


  左弗絲毫沒有退讓!

  此刻她雖然跪著,可在百姓心裏卻是光芒萬丈!


  “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門外一些看熱鬧的讀書人忍不住紅了眼,“小左大人不似神仙亦似神仙。為人至剛至勇,一心為公,無欲無求,已然尋得心中大道。”


  “皇後如今身懷六甲,尊貴至極。安山侯府門庭若市,巴結之人如過江之鯽,端得是風光。可麵對如此之人,小左大人依然能秉持公心,在陛下跟前也絲毫不損國法,雖是女子之身,骨頭卻硬過無數男兒。”


  “這是大青天啊!”


  其他百姓聽了讀書人的對話忍不住跪下,紛紛哭著哀求道“請陛下息怒!”


  “陛下,左大人是好官啊!您恕罪吧!”


  “請陛下恕罪!”


  “請陛下恕罪!”


  “請陛下恕罪!!!”


  無數的百姓在堂外跪下,紛紛求起情來。


  左弗跪在地上,大堂內地板傳來的冰涼氣息讓她的心也為之凝結。


  皇後本就膈應她,今日她弟弟鬧事又落在了木二手裏,從將人拘到應天府那一刻起,她便知今日事不能善了。


  但她不後悔。


  有法不依,法如空物!

  大明什麽都不缺,缺的卻是人心喪亂!

  官吏盤剝甚巨,鄉紳勳貴橫行霸道,而這些人還掌握著話語權!一群百姓雖長了一張嘴巴,卻是有飯吃不飽有苦訴不出!


  今日自己在這兒退步了,明日百姓的希望就破滅了。自己走馬上任那一日,京城多少百姓來圍觀?他們為什麽會來圍觀?他們並不是來看自己這個天下唯一的女官,他們是來看希望的。


  自己為官八年,在官吏那兒留下了囂張跋扈的壞名聲,可卻在百姓那兒獲得了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說自己是沽名釣譽也好,虛偽造作也好,總之,這名聲既然扣在自己頭上,自己就不能摘下來!


  做好事不留名固然好,可世人若無榜樣,誰還會去做好事?!百姓送自己青天金匾額,自己就不能砸了這塊招牌!


  這塊招牌凝聚的不僅僅是她左弗的名聲,還有百姓的希望!人活著,沒有希望,那就真得死了!

  同樣的人,人失了招牌,便也真得死了!

  這一刻,她終於理解了她的父親!


  人活於世,名利可輕視,可名聲卻不能破!


  而左青天就是她的名聲!是她在這官場行走的底氣所在!百姓就是她身後最大的力量!


  “陛下!學生聽聞,左大人瓊州離任時,百姓鄉紳出錢給左大人打了青天金匾額,左大人未收取匾額,將其留在了瓊州府衙內,說要激勵後人!此事已傳遍天下,成為美談!陛下,左大人的剛正不阿有口皆碑,今日她如此維護的是國法,並非有意衝撞皇後,還望陛下寬宥!”


  “望陛下寬宥!”


  一群學子也叫了起來!


  年輕人總是最熱血的!

  左弗此刻的形象在他們心裏好比那包青天,海筆架,如此人物若因一個人渣而丟了官,那麽豈不是他們這些弱勢者最大的損失嗎?!


  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百姓過來。無數的民夫聞訊趕來,將整條街道給堵了個水泄不通,一群錦衣衛緊張地握住刀,生怕這些百姓鬧事,傷了天子。


  “好,好,很好。”


  朱慈烺咬著牙,望著左弗道“雲舒,你我名為君臣,實為兄妹,今日不說國法,便隻說這家法。皇後是國母不假,可卻也是為人子!如今身懷六甲,看到自己父親受刑,你若為人子,你當如何自處?!”


  “陛下!!”


  左弗怒吼道“陛下的兒子是兒子!百姓的兒子不是兒子嗎?!他們的兒女雖不如皇後肚裏的那個尊貴,可從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陛下問我若為人子當如何?!那麽臣鬥膽,敢問陛下,若陛下的女兒受人調戲,甚至欲行強迫淩辱之事,陛下又當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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