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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隨著一聲嚶嚀,晏殊言痛苦地睜開雙眼。


  哪有什麽繁花小院?哪有什麽親人?她還躺在這拘月樓上,鮮血自她體內奔流而出,不曾停歇。所有美好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她在昏倒後,做的一個短暫卻又漫長美夢罷了。


  在夢中,阿之看著她,眸中深情不減當年,笑著說道:“即便情深不壽,且盡眼中歡意,莫歎時光辜負。”


  她笑著點點頭,應道:“如若不能與君相擁,也要伴君長眠於風雪之中。”


  後來的後來,她與阿之相攜,漫步在風雪之中,果真一直走到了白頭。


  這個夢,是如此真實而美好,仿若一壇甘醇的美酒,令她願此生長醉不複醒。縱使千萬般不情願,可終究,她還是醒來了,醒來獨自麵對生死。晏殊言掙紮著自地上站起身來,拾起那幅被染上鮮血的畫,閉著眼,將它抱在懷中。


  此前,那殺手手執長劍向她的腹部刺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她使了一招“暴雨梨花”,與那殺手魚死網破。師傅曾說,這暴雨梨花,一生大抵隻能用一次。因為,出招者須得將自己所有的內力傾注於劍中,此招一出,無人能逃得了,自然,出招者同樣會被那巨大的力量反噬。那殺手中招慘死,而她,也受了重傷,血流不止,最終導致早產。


  又是一口鮮血湧出,晏殊言如今的衣裳,被鮮血盡染,早已分辨不出原先的顏色了。她一直以為,在麵對死亡的那一刻,她會恐懼,她想要逃避。隻是,當死亡真正朝她走來時,她卻平靜得仿若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已。她抱著畫,一步一步挪到那燭台前,而後,使出全身力氣,閉著眼,將這燭台揮落下去。


  這拘月樓中,最多的,自然是那些佛經書籍。密密麻麻的書籍被火苗引燃,向四周蔓延著,無情地吞噬著麵前的一切。晏殊言站在頂層,看著那火勢愈來愈大,反倒有些釋然地笑笑,葬身火海,她終究還是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不再是逃避。


  火光照亮帝宮這寂寥的夜。


  “拘月樓走水了,快來人啊!”遠處,宮人們見到這大火,奔走呼救。


  臨鈺聞言,抬起頭來,看著那拘月樓中烈火蔓延,驚恐地加快了腳步,終於來到這拘月樓前。臨鈺仰著頭,在拘月樓的那片烈火之中尋找晏殊言的身影。終於,他在頂層看見了那道熟悉得令他哀傷的身影。晏殊言倚著柱子而站,還緊緊地將那幅畫抱在懷中,她望著那無邊的寂寥夜色,不知在看些什麽。


  “阿言,阿言……”臨鈺在拘月樓下撕心裂肺地喊道,可是,晏殊言不曾開口應他。


  陸陸續續有宮人趕來救火,隻是,拘月樓附近並無水源,這偌大的火勢,又豈能被控製住?宮人們見狀,隻得無奈地搖著頭,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臨鈺見晏殊言不曾應他,欲衝進這無盡的烈火之中,卻被近侍與聞訊趕來的蘇皖攔住:“陛下,你如今是這一國之君,如何能以身試險?還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宮人們見狀,俱是跪在了地上,哀切地說道。


  臨鈺看著跪在身前的宮人們,雙手緊攥,渾身有些許顫抖。而後,他閉上眼,喊道:“死士!”當即,便有死士現身,跪在臨鈺跟前。


  “快去救她!”臨鈺看著死士們,疾言厲色地說道。


  “啟稟陛下,上這拘月樓頂層的路,如今已經被燒沒了。屬下們,也是無能為力。”那死士的首領低垂著頭,出聲解釋道。


  “啊!”臨鈺發出了一聲如同野獸般痛苦的嘶吼。


  相思淚流滿麵地看著拘月樓中的那片大火,腳步漸漸凝滯,臉上也出現一絲猶豫之色。


  “你究竟還走不走?”那夜香隊伍的領頭人見相思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有些不滿地低聲說道,“即便不走了,這錢,我也不能再退給你了。怎麽樣,你做好決定了沒?”


  相思聞言,收回視線,又低頭看看懷中的小少爺,終究還是流著淚,躲進了一個巨大的空桶之中。車輪轆轆遠去,相思透過縫隙看著那烈火向頂層掠去,抱著小少爺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晏殊言站在這頂層上,看著馬車隊伍從北苑離開了帝宮,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如今,她在這世上,再也無所牽掛了。也是時候,讓自己睡個好覺,做一個永遠不會再醒來的美夢了。


  “阿言,阿言!”晏殊言循著聲音朝下望去,便瞧見拘月樓下一臉焦急的臨鈺。


  “阿言,跳下來!我會在這下麵接著你,不會讓你傷到一絲一毫!”臨鈺高聲喊道,“如若你想離開,我便放你走!”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是有心無力了。”晏殊言苦笑著說道。她臉色慘白,仿若是暗淡的月色。


  “阿言,別再猶豫了!”臨鈺還在高聲喊著,隻是,他的聲音之中多了一絲沙啞。


  晏殊言對著臨鈺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朱雀大街,十裏花燈,拘月樓的大火,早已將帝京這寂寥的夜空照亮。百姓們也無暇去賞那花燈,紛紛站在朱雀大街上,抬頭看著這有史以來最為震撼的大火。


  “臨鈺,這一世,遇見你,是我之幸,亦是我的不幸。隻願來生,你我永不相見。”晏殊言笑著對臨鈺說道。


  臨鈺隻知晏殊言在對他說著些什麽,但卻連一個字也不曾聽清。晏殊言說完這話,便蹣跚著腳步離開了窗戶邊。


  “阿言,阿言!”臨鈺見狀,癡狂地喊道。


  晏殊言抱著畫軸,站在頂層的木梯邊,從上向下望去,那燃燒著的烈火,仿若沒有盡頭。她緩緩打開畫軸,畫中之人因鮮血浸染而模糊不清,隻依稀能辨出有兩道身影。她不由得笑笑。或許,經年以後,漫長的歲月,會將她留下的所有痕跡抹去。她在那人心上刻下的印記,最終也會被歲月隱去。


  “阿之,黃泉碧落,不論年歲,我會一直等著你!”等著你,與我相攜走過奈何橋,與我共飲忘川水,與我一道步入輪回。來生,定要生於尋常人家,遠離朝堂,如此,你我之間的情緣,才不會如今這般匆匆落筆。


  她縱身一躍,仿若飛蛾向那烈火的盡頭而去。烈火與風聲在她的耳邊呼嘯而過,可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而後,一切皆歸於混沌。


  ……


  韞彧之忽然從睡夢中驚醒,他滿頭大汗,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將才,在夢中,他看見晏晏站在烈火之中,笑著對他說道:“阿之,黃泉碧落,不論年歲,我會一直等著你。”而後,她閉著眼,決絕地縱身躍進那無窮無盡的火焰之中。


  “相九。”韞彧之一邊喘著氣,一邊擦拭著頭上的汗,有些無力地開口喚道。


  相九聞言,急忙掌燈走進殿來,關切地問道:“陛下,喚奴才進來可是有何事吩咐?”


  “為朕倒杯涼茶來。”韞彧之揉著眉心,說道。


  相九聞言,當即便端來一杯涼茶,遞給韞彧之。韞彧之將那涼茶一飲而盡,這才有些失神地說道:“將才,朕夢見晏晏了。她被烈火焚身,卻依舊笑靨如花。”


  相九聽韞彧之這般說,暗自歎了一口氣,這才說道:“陛下,貴妃娘娘當日是在棲梧宮中火葬而去,明日,便是娘娘的忌日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陛下你對娘娘思念成疾,如今會做這等夢,也是合理的。”


  韞彧之聽相九這般說,沉思片刻,也有些讚同地點點頭。相九見狀,又繼續說道:“陛下,那甯丞相一派如今已悉數被鏟除,娘娘的大仇已報,陛下又何苦還如以往這般勞力費心?陛下之所以做這夢,大抵也是與陛下你不曾好眠有關。若是娘娘在天有靈,知曉陛下如此,也定然會難過不已。陛下明日何不出宮一趟?一來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二來,陛下也還能順道散散心。”


  韞彧之覺得相九這話甚是有理,便欣然同意,說道:“既然如此,那待天明後你便去準備準備。你隨朕一道出宮去吧!”


  餘下的大半夜,韞彧之輾轉反側,無論如何,卻再也睡不著了。這些日子裏,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他的心上脫離,就如同去年晏晏離開時那般。


  這一年中,南韞朝堂發生巨變,甯丞相及其黨派已悉數被他鏟除,自此,他再無須擔憂朝堂之中的暗湧。隻是,終究是高處不勝寒,她走之後,他夜夜難眠。每每思及此,他的心,便隱隱作痛。


  “好,好!”一陣陣喝彩聲傳來。


  韞彧之聽聞動靜,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如今,秋風蕭瑟,秋意正濃,本該是惆悵的時節,這京中的百姓們倒依舊是興致高昂。韞彧之偏頭看著一旁的茶樓,那說書人在台上講著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段子,台下的聽書人拍案叫絕。


  “去裏麵看看!”韞彧之說罷,便信步走了進去。茶樓之中,座無虛席,好不容易,他尋了處偏僻的角落坐下。相九喚來小二,為韞彧之倒了一杯熱茶。


  隱於暗處的暗影見韞彧之進這茶樓,本欲阻止,卻終究隻得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件事,大抵是瞞不住了!

  “話說那日,七月初七乞巧節,帝京的朱雀街上,花燈璀璨,宛若星河。正是帝京百姓們載歌載舞之時,一道詭異的黑影來到那拘月樓中。那殺手正是北臨蘇相所雇,為的,便是取晏殊言的性命。這晏殊言此前取他兒性命,又在一夕之間將那蘇相暗中培養起來的閻羅殿殺手滅了個幹淨,而今,她又懷上了帝王的子嗣,危及蘇家嫡女在宮中的地位。如此深仇大恨,那蘇相又豈能白白放過她?那晏殊言已是身懷六甲,身形笨拙,見著來人,卻依舊是風輕雲淡……”


  韞彧之才聽了幾句,麵色便開始冷凝,此人竟敢在此胡言亂語,汙蔑晏晏的清白!


  相九見韞彧之隱隱有了怒容,急忙低聲阻止道:“陛下,若是不想聽了,起身離開便是。這說書人口中所說,權當無心之言罷了,且在座之人,又會有幾人當真?”


  韞彧之聞言,便隱忍著怒氣,繼續坐在原處,想要聽這說書人究竟是如何編排晏晏的不是。


  “那拘月樓中忽然起了大火,火勢蔓延極快,眾宮人救火不得,隻得在樓下遠遠地看著。新君去得遲了,想要衝進火中營救,卻被宮人與聞訊趕來的皇貴妃攔住。拘月樓的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才堪堪熄滅,帝京之中的百姓,都見證了這場有史以來最為震撼的火災……”說書人停下,呷了一口茶。


  “這場火,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為?”台下,一人趁機出聲問道。


  “這場大火,究竟是天災,或是人為,如今又有何重要?總之,這場大火之後,拘月樓化作一片灰燼。風一吹,這灰燼,便飛去了各宮。連帝宮外也不曾幸免,一時之間,帝京中一片霧蒙蒙。且那焦味,一直彌漫在帝京上空,久久才消失。”


  “那晏殊言呢?她可曾活下來?”又有一人出聲問道。


  “那晏殊言自然是死在了這場大火之中,化作了灰燼,連屍首也不曾留下。倒是可惜了她腹中的孩子,還不曾睜開眼看看這世界,便隨著母親去了。”說書人一聲慨歎。


  “那後來了?北臨的新君,他怎麽樣了?”珠簾後,一位千金小姐問道。


  “一夜之間,那北臨的新君便消失了蹤跡,隻留下一封詔書,將皇位傳於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親王,自此,再也尋不得他的下落。據帝宮中的一位宮人所言,新君帶著拘月樓的一抹灰燼,永遠地離開了帝京這片傷心之地,再也不會回來——《巾幗柔情之晏殊言傳》如今已至尾聲,多謝諸位這些時日前來捧場。”那說書人說罷,便起身離開了台子。


  聞言,底下這一眾聽書人又是一片唏噓,還有幾位女子拿著手絹擦拭著眼角的淚。


  “你們可知,造謠後妃,該當何罪嗎?”相九茶客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處,討論著此事,頗有些氣憤地說道。去年的今日,娘娘她當著群臣與無數百姓之麵,自盡在宮門之上,連屍身都已在拓跋大人的安排之下火葬了。又如何能死而複生回到北臨去,還懷上那新君的子嗣?


  “這位小哥兒,前幾日不曾在茶樓中見到你,你應當是今日才來的吧?自然是如同皇宮中那位,許是至今還被蒙在鼓裏。不知此事,倒也是情有可原。”一人笑著說道


  “你說什麽?能否仔細講與我聽聽。”相九看看韞彧之的表情,這才有些不解地開口問道。


  “如今,北臨境內滄海橫流,這說書人,便是從北臨帝京一路流浪而來的。他口中所說,自然大都是他親眼所見。便如冬至那日,晏殊言現身北臨,在刑台之上劫走晏銘一事。再譬如,便是拘月樓的那場大火……俗話說,眼見為實。是以,我們大家都是信的。隻是不解,晏殊言她究竟是如何死而複生的。”那人繼續說道。


  殊不知,他話音才落,一個麵容俊朗的男子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扯著他的衣襟,麵色冷凝,聲音凜冽,低吼道:“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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