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天色陰沉,朔風卷起風雪,迷蒙了人的雙眼。晏殊言與莫語隱匿在法場的人群之中,等待著時機。
望著刑台之上跪在地上的阿爹,她眼中微微濕潤,卻又不敢流出淚來,以免身旁的人起了疑心。
當日,她與莫語離開南韞後,便晝夜不休地趕回北臨。好在她此前上演了一處自盡的戲,使得臨豐帝遣來南韞的暗衛們皆以為她是真的逝世了,是以,她從南韞回北臨的這一段漫長的路程,竟是前所未有的順利。一路上,她原本還想著,臨豐帝知曉她“逝世”的消息後,或許會看在晏家這些年對北臨所做的貢獻上,饒阿爹一命,饒晏家人一命。哪怕是將晏家人流放至北荒的極寒之地,或許她依舊覺得臨豐帝尚存了一絲帝王的仁慈。隻是,她回北臨也有好些日子了,但也不曾聽聞臨豐帝回心轉意的消息。如此,她的心,終究還是涼透了。
冬至之日,很快便來臨了,帝京中好事的百姓,皆去了法場,倒也為晏殊言與莫語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躲避之處。
刑台之上,隻有晏銘一人跪在正中。如此嚴寒的天氣裏,他卻隻穿了一身單薄的囚服,朔風吹在他身上,寬大的囚服簌簌作響,襯得他愈發地消瘦,以瘦骨嶙峋來形容亦不未過。晏殊言站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大半年不見,阿爹他又滄桑了幾分,那滿頭淩亂的白發,讓她心頭酸澀無比。都怪她,是她害了阿爹!害了晏家!
“其他人呢?怎麽不見他們的身影?”好半晌,也不再見晏家人出現,晏殊言心中有些疑惑,偏頭問莫語道。
莫語聞言,知曉此事再也瞞不住她了,便隻得輕聲對她說道:“回主子,在七日前,除卻將軍,晏家其餘人等皆被太子賜了毒酒,在天牢之中斃命。”莫語的聲音之中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痛,他的妹妹莫聆,一直以來服侍著少爺,興許也死在了那陰冷而暗無天日的天牢之中。
聞言,晏殊言腳下不穩,好在莫語及時扶住了她,才使得她不曾癱倒在地。十日前,她才將將回到北臨的帝京,因著路程顛簸而艱辛,加之她的身子尚未完全恢複,是以,她便染上了風寒。她這一病,便病到了昨日才堪堪好轉。誰知,莫語他竟將如此重要的事瞞了下來,不曾告訴她。晏殊言看著莫語,雙手攥緊,眼神之中有一絲埋怨,卻又不發一語。好半晌,她的心情才平複了下來。莫語之所以不願告訴她此事,也是為了她好。那些日子,她病得昏昏沉沉,每日在榻上度過,連起身也極為困難。饒是莫語將此事告訴了自己,她也沒有這力氣去天牢救人,隻能無力地躺在榻上,終日扼腕歎息,或是以淚洗麵。再者,莫語的妹妹,大概亦是死在這天牢之中,他知曉這噩耗之後,卻不曾將那傷痛之色表現出來,依舊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她。
“罷了,罷了,終究是我,對不住他們!又怎能有埋怨你的資格?”晏殊言捶著胸口,痛苦地說道。
莫語正欲出聲安慰她,便在此時,那監斬官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緩緩登上了監斬台。饒是風雪迷眼,晏殊言她依舊透過這漫天的飛雪,看清了那監斬官的模樣。臨鈺一襲玄衣,玉冠束發,劍眉星目,長長的白色狐裘襯得他的身形愈發挺拔。他還是如以往那般意氣風發,隻是他的眉眼之間多了一絲冷冽之色,再也不是她曾經所熟知的那番溫潤的模樣了。
“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法場中的百姓們見到臨鈺後,紛紛伏身在地,口中呼道。
“太子道,今日大雪,地上濕寒,各位百姓們便快快起身,莫染上了風寒!”好半晌,臨鈺身旁的近侍才尖聲道。
聞言,百姓們更是心悅誠服,道:“多謝太子殿下!”而後,各自起身。
晏殊言自然也跪在了這人群之中,她不曾料到,今日前來的監斬官竟會是他。他若是看見自己劫法場,心中定然是對她失望無比吧。隻是,時過境遷,很多事再也回不到從前。他失望與否,如今與她又有何幹係呢?她雖是犯下欺君之罪,但終究未曾對北臨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來,而臨豐帝卻已要了晏家人數百條性命,如今,又要在百姓們麵前將阿爹斬首示眾。史官隨意一筆,從此,她晏家,當真是會如佞臣那般,遺臭萬年了吧!
“晏老將軍他一生為了我們北臨,通敵叛國這一罪名,我是如何也有些不敢相信。”人群之中,一位老者輕聲說道。
晏殊言聞言,心中尚存了一絲安慰。阿爹他為北臨戎馬一生,最不願看見的事,便是人們誤解他的忠心。還好,這北臨,還有相信阿爹的人,哪怕隻有一位,她也心滿意足!
“這位老者,你怕是還不知曉那晏殊言,她如今可是成了南韞的貴妃娘娘!”
“是呀,這位兄台所言非虛。此前我北臨與南韞交戰,便傳出那晏殊年戰死沙場的消息,誰知,晏家李代桃僵,竟是這晏殊言頂替了晏殊年上了戰場。後來,南韞主動退了兵,而這晏殊言,不久之後便成了南韞新帝的貴妃娘娘。你說說,我北臨與南韞之間的戰爭,是不是就是因為她才引起的!”
“如今好些人說,南韞新帝在北臨做質子時,扮作晏殊年的晏殊言便已時常入宮,早與他不清不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來。這通敵叛國,是遲早的事!”
……
那老者不再多言。或許是他知曉辯駁無力,是以不再開口;亦或許是,他不願再為晏家辯駁。
莫語擔憂地看著晏殊言,但見她麵上風平浪靜,對這些話仿若置若罔聞,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隻有晏殊言她自己知曉,這些百姓的話,便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將她的心剜得傷痕累累。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有朝一日,她也終於深有體會。阿爹他花費了大半生積攢而來的民心,如今,早已消失殆盡了。她望著刑台之上的阿爹,嘴唇顫抖著,心也顫抖著。
“時辰到,行刑!”那行刑的令牌被臨鈺擲在地上,發出一絲清脆的聲音。人群之中,好些百姓聞言後便用手捂著雙眼,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橫空一劍將那行刑官手中的大刀擊飛,晏殊言與莫語見各自的劍還在自己手上,微微有些詫異,但還是提著劍,迅速地越過人群,飛到那刑台之上。與他們一同飛上這刑台的,是一位帶著麵紗的女子。
莫語一劍結束了那行刑官的性命,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晏殊言匆匆來到晏銘的身後,為他斬斷束縛,悲切地對他說道:“阿爹,女兒來遲了!”
晏銘看著晏殊言,老淚縱橫,道:“傻孩子,阿爹本就活不長了,你又何苦回到這是非之地?”
監斬台上的臨鈺望著晏殊言,震驚得無法開口。他自然是聽聞了她在南韞的宮門之上,當著南韞群臣與百姓的麵自盡一事。如今,她卻好生生地站在他麵前,失而複得的激動幾欲令他癡狂。
他霍然站起身,剛想邁步,卻被身邊的近侍阻止道:“殿下,莫要忘了陛下他對你說的話。”
臨鈺聞言,那激動的神色霎時便煙消雲散。他前來監斬時,父皇曾對他說:“雖說這晏殊言當著無數人的麵自盡,但朕總有一種預感,有晏家數百條性命在北臨,她晏殊言定然不會舍得放棄自己的性命。她自盡一事,極有可能是她用來迷惑南韞百姓的計謀罷了。是以,她今日極有可能會出現在法場營救晏銘,朕已派了死士前去,欲將她就地正法,若你敢將她放走,你這太子之位……”思及此,他躊躇的腳步再也不敢上前。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原地,隔著人群望著她。她與他之間,看起來那麽近,卻又那麽遙遠,仿佛隔著萬水千山,仿佛隔著整個天涯。
“晏家逆賊,膽敢無視皇命劫法場,殺——無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的是什麽,終究還是冷聲說道。
晏殊言扶著晏銘站在刑台之上,聞言,她望著臨鈺,眼中僅存的一點溫暖也不見了蹤影,仿若是飛入掌心的雪花,溫暖不過刹那。
隱匿在暗處的死士們得了指令,當即便飛到這刑台四周,將晏殊言等人嚴嚴實實地包圍在其中。周遭的百姓見狀,受驚不小,紛紛後退躲避。那蒙麵的少女見狀,早已揮起手中的長劍,與那些死士過招。莫語在匆忙之間對晏殊言說道:“主子,你帶著將軍先走。”
周遭的死士愈來愈多,還有大批禦林軍朝法場趕來,晏殊言還不曾來得及開口說話,晏銘便顫巍巍地拉著她的手,痛心地道:“阿言,你與莫語快些離去,臨豐帝為了抓你早已布下天羅地網,若你帶著為父,定然不可能全身而退!”說罷,便鬆開晏殊言的手。
“阿爹,救不出你,我也絕不會離開!”晏殊言說罷,提著劍,將晏銘護在身後,手上的動作又快又狠,逼得那些個死士一時之間不敢近身。
朔風肆虐,譜出一曲悲壯的歌,倒在刑台上的死士愈來愈多,如今僅存了幾人,被莫語與那蒙麵少女牽製著。的確是晏殊言帶著晏銘離開的良機。“主子,走啊!”莫語高聲喊道。
正在晏殊言猶豫時,那蒙麵的少女已將她身旁的幾個死士一一擊斃,迅速地來到她身邊,與她一同抓住晏銘的手,道:“走!”。
晏殊言見狀,隻得與那蒙麵少女一同施展輕功,攜著晏銘飛離刑台。
便在此時,大批禦林軍趕至,箭矢漫天,晏殊言與這蒙麵少女一手抓著晏銘,另一隻手便在不斷揮落那些箭矢。
“主子,如今人潮洶湧,你便帶著將軍去百姓之中,唯有這樣,才能避開這漫天的箭矢。”不知何時,莫語也趕了上來,他一麵揮舞著劍,斬落箭矢,一麵對晏殊言說道。
如若是從前,晏殊言她定然不會這般做,為了自己活命而傷及無辜。隻是如今,這北臨的百姓,當真是教她寒心。阿爹大半輩子在箭雨中度過,所求不過是能保住這北臨百姓們安定的生活。如今,這些百姓們眼中的阿爹,卻隻是一個通敵叛國,犯下欺君之罪的十惡不赦的佞臣,而阿爹他,並沒有做錯何事,罪魁禍首,從始至終,都隻是她一人罷了。如今,其他人的命,與她又有何幹係?晏殊言眼中多了一絲冷色,她對這蒙麵的少女說道:“去那裏!”若是禦林軍的箭矢射向這無辜的百姓們,定然會引起民怨,屆時,臨豐帝又須得花費精力來安撫民心,而禦林軍,首當其衝,會受到懲罰。是以,禦林軍自然是不敢將箭矢對準這洶湧的人群。待晏殊言與晏銘一匿入人潮之中,那漫天的箭矢便仿若夏日的驟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禦林軍持劍一直在後追著。
前去法場觀刑的百姓們不曾料到今日會發生這樣的變故,是以,現下這些個百姓紛紛逃離法場,生怕被皇室的禦林軍所殃及。人潮洶湧,且動亂不已,險些發生了踩踏的事故。晏殊言與那蒙麵少女攙扶著晏銘在人群中疾步走著。
晏殊言她前些日子中一直住在客棧,如今有阿爹在,她自然是不敢再去客棧落腳。一時之間,晏殊言倒是不知該何去何從。
“隨我來!”那蒙麵的少女看出晏殊言眼底的躊躇,對她道。
晏殊言有些眷戀地看了一眼身後,那獨自為他們阻止禦林軍的一襲墨色,有些不忍。
“再不走,便真的晚了!”那蒙麵少女又道。
聞言,晏殊言再看了一眼莫語,終究還是鐵著心隨那蒙麵女子一道離開。
誰知,這一眼,便成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