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坐在涼亭中的諸位妃嬪聽見這邊的動靜,急忙起身,帶著宮婢匆匆趕來了此處。眾人站在瓊池邊上,神色各異地望著池中泛起的那一圈圈漣漪。這瓊池平日裏本就少有人來,如今,雖說諸位妃嬪在此小聚,但隨行宮人,俱是女子,皆不識水性。一時之間,子瓏更是焦急不已。
晏殊言才落入水中,腦中一片空白,待回過神來,自己早已身在池水之中。她在水中呼救不得,隻得用力撲騰,卻是不得力,一直朝下沉去。雖說時值盛夏,這瓊池的水自然是不如秋冬之際那般冰冷刺骨,但落水的恐懼,卻一直縈繞在晏殊言的心頭。她終究是無力地朝下沉去,直至躺在池底的淤泥之上。
我究竟是誰?晏殊言被池水圍繞,心中僅存的意識卻在思索著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如今,在這池水之中,她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寧靜,那些被塵封的往事,終究是一一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
寂冷的冬夜,月色也黯然幾分,她行走於偏僻無人的宮闈之中,卻被人暗中推了一把,失足落入湖中。湖水冰涼透骨,令她四肢麻木無力,將她的神誌吞噬殆盡。這時,卻有一人毅然跳入湖中,朝她遊來,將她救上岸。夜色朦朧,看不清來人的麵容,但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輕笑著說道:“待我日後君臨天下,定以江山為聘,許你一世安樂,可好?”
帝京城郊外的落霞山上,三月春光正好,層林盡染,漫山遍野的桃花將那天幕也染上一層緋紅,美豔得不可方物。男子一身白衣,以玉冠束髻,自那桃林深處走來,雙眸燦若星辰,溫潤如玉,朗聲說道:“阿言,待明年這落霞山上又開滿桃花,我便向父皇請旨,娶你為妃。”
硝煙彌漫的邊陲之地,男子風塵仆仆,一身風霜與頹敗,仿若滄桑了十餘年。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眼中盡是真摯與深情,對她說道:“阿言,如今這天下的人皆以為你已戰死沙場,你便拋下這紛繁的戰事,隨我回帝京罷!如此一來,我才全力能護你周全。”她站在大街的暗處,看著他因自己離開,眼中是無法以言語描述的哀傷。她的心,亦充斥著一抹難以消弭的疼痛。
……
場麵忽然轉換。
朔風呼嘯,仿若野獸在嘶吼,卷起地上的積雪,幾欲將府門前的燈籠吹滅。夜中忽然有人叩門,原是臨豐帝身邊的親信前來晏府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南韞大將拓跋錚領兵犯我北臨邊境,特封晏殊年為征南主帥,率晏家軍三萬人,綠柳營軍士七萬人,即日起程,前往邊境,擊退敵軍,護我北臨。欽此!”
點點營火,她與林副將趁著夜色潛入南韞的營帳中,費盡千辛萬苦才尋到關押莫語的營帳。誰知,她視為朋友、知己的莫語,竟然因韞彧之而背叛了自己,將自己拱手奉上。後來,穿過一望無垠的曠原,她含著無心草,在湖中待了許久後,披荊斬棘,不知疲倦地翻越了龍蒼山,這才逃脫了韞彧之手下暗衛的追捕。
曆盡千辛萬苦,她才回到北臨的邊境。廢棄的大宅中,蘇相的親信陳寅望著她,陰狠地笑著說道:“南韞新帝深感晏少將軍是鳳毛麟角之輩,是以,向陛下允諾道,隻要北臨將你交出,送去南韞後,他便退兵。”然後,她這一生第一次對自己的同胞揮劍相向,那一戰,似乎將那天幕也染上了一層血色。而她,也因衝破銀針的封印,損了身子。
似乎,她所有痛苦的記憶,皆源於南韞聖上,這個喚作韞彧之的男子。
……
韞彧之下早朝後,便有些心神不寧,匆匆前去棲梧宮,打算去瞧瞧晏殊言今日的狀況。才至棲梧宮,他便得知晏殊言帶著子瓏前去映凇宮赴宴的消息,心下當即便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是以,他又急忙向映凇宮趕去。遠遠瞧見瓊池邊上圍著好些宮妃,子瓏站在一旁呼救,他便知曉,晏晏定是又出了何事。他急忙撇下宮人,朝瓊池飛奔而去,哪裏還瞧得見一絲帝王的威儀?相九跟著他,一路奔去。
子瓏呼救半晌,也不見有人前來施救,雖說自己亦是不識水性,但自家主子如今掉入池中,生死未卜,她又豈會獨自苟且偷生?是以,子瓏暗下決心,正欲跳入瓊池中救人。誰知,卻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先她一步跳入池中,而她,則被匆匆趕來的相九一把拉住。
“娘娘她……”子瓏有些哽咽地說道。
“你莫要擔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再者,陛下水性極好,定能將娘娘救上來。”相九安慰著說道。
隨後趕來的宦官們俱是接連不斷地跳入那瓊池中,在水下四處尋找著晏殊言的身影。諸位妃嬪皆站在瓊池邊上,為證清白,無一人離去。子瓏暗中打量著四周,那古琴還在涼亭中,隻是彈琴的宮人,卻已不見了蹤影。她有些懷疑地打量著皇後,卻見皇後麵色鎮定地站在人群之中,如此風輕雲淡,令子瓏也不得不打消了此事與皇後有關的疑慮。
韞彧之在終於在池底瞧見晏殊言的身影,他潛至她的身邊,將她摟在懷中,急忙渡氣給她。誰知,晏殊言卻驀然睜開了眼,望著他,眼神清明,卻又泛著冷冽的寒意。韞彧之還未回過神來,懷中的人便一把將他推開。他雖是極為疑惑,但尚在水中,無法開口追問緣由,情急之下,便隻得拉住晏殊言的手,向上遊去。他不曾料到,晏殊言卻死命地掙紮起來,韞彧之一時不察,竟被她抓傷了臉。如今,情勢危急,哪裏能容她任性,是以,韞彧之不顧她的掙紮,將她鎖在懷中。晏殊言在將才的掙紮間嗆了好些水,意識沉沉,便隻得任由韞彧之拉著她朝上遊去。一抹幽藍色的光芒被池底的泥沙漸漸掩埋,最終,再也瞧不見半絲光亮。
“上來了,上來了!”子瓏見韞彧之托著晏殊言浮出水麵,欣喜地說道。急忙站在邊上,自韞彧之手中接過晏殊言。
韞彧之片刻之後亦上了岸,一臉陰沉地對諸位妃嬪說道:“給朕退開!”說罷,便急忙俯下身,將晏殊言的頭扶至一側,焦灼地喚道:“晏晏——”
晏殊言咳了好幾口水出來,費力地睜開眼,望著韞彧之,雙眼仿若是幹涸的湖泊,不起一絲漣漪。而後,便沉沉睡去。
韞彧之見狀,急忙將晏殊言抱起,吩咐道:“相九,速速去將拓跋錚召去棲梧宮,為貴妃娘娘診治。至於其餘的人——”韞彧之環顧一眼四周的諸位妃嬪,冷聲說道,“若是被朕查出此事與誰有關,便休怪朕無情!”說罷,便抱著晏殊言匆匆朝棲梧宮趕去。諸位妃嬪聞言,心下不斷抱怨,這貴妃娘娘便仿若災星一般,每次自己與她同處,定然會發生一些令人始料未及的壞事,果真是禍國殃民的狐媚子!
拓跋錚診脈完畢後,對韞彧之說道:“陛下,貴妃娘娘並無大礙,不過是受了驚嚇,嗆了些水罷了。微臣這便寫張催吐的藥方子,屆時讓太醫院的藥僮將藥熬好送來與娘娘服下,娘娘胃中的汙物便能悉數吐出來。”
韞彧之點點頭,繼而才有些疑惑地對拓跋錚說道:“將才在水下,朕去救她,晏晏看著朕,仿佛是看著陌生人一般,一直掙紮,還失手劃傷了朕的臉,你可知這是為何?”
拓跋錚聞言,皺著眉頭,沉吟著說道:“微臣亦是不知具體緣由,或許娘娘是如上次那般,受了驚嚇,是以才會如此。”
韞彧之思索再三,想不出其他緣由,覺得似乎也隻有拓跋錚的這解釋才說得通,是以,也隻能就此作罷。拓跋錚先行離開,去寫藥方子,韞彧之偏頭望著一旁的子瓏,問道:“你給朕解釋解釋,貴妃娘娘她好生生地,怎麽會突然落入瓊池中?”
子瓏聞言,有些膽顫地答道:“回,回陛下,奴婢亦是不知具體緣由。當時皇後娘娘的宮人彈奏古琴後,娘娘便有些不舒服,說是這琴音有些古怪,道是要先行離開,才走到那水上長廊,奴婢一個疏忽,娘娘便掉了下去。不過,奴婢思索再三,覺得娘娘所說也不無道理。現下奴婢細細想來,那琴音,確實是有些古怪。而且,自娘娘落水後,那彈琴的宮人便不見了蹤影。”
“暗影——”韞彧之冷聲喚道。須臾之間,憑空而出一位身著黑衣的男子,麵容清冷,俯身道:“主子有何吩咐?”
“派人去皇後那裏查查那把古琴,與那彈琴的宮人。”韞彧之冷聲吩咐道。暗影領命而去,在子瓏回過神前便已消失不見。
不多時,暗影便回來稟報,道:“主子,皇後娘娘的那古琴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古琴罷了,而那彈琴的宮人,在娘娘落水之後便受皇後娘娘差遣,去尋找附近的宦官,令他們前去瓊池救貴妃娘娘。經屬下查探,事實確是如那宮人所說。而那彈琴的宮人,並不會武,亦是沒有絲毫內力,沒有能以琴音操控人心的本事。”
韞彧之聞言,皺著眉頭,手指輕敲著書案,沉思半晌,這才說道:“既然如此,此事朕便不再追究。隻是,自此刻起,你便吩咐些暗衛護衛棲梧宮,保護貴妃娘娘,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向朕匯報。知道了嗎?”
“是,主子!”暗影說罷,便又匆匆消失不見。
長門殿中,皇後望著麵前的男人,笑著說道:“既然是父親大人派你入宮輔佐本宮掃清障礙,那你便扮作小宦留在本宮的身邊。今日若不是陛下及時趕到,那狐媚子哪裏還有命活在這世上?隻是,陛下他千算萬算,卻不曾算到你精通易容之術,這才能瞞天過海。哈哈哈……”皇後笑得分外得意。即便那狐媚子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韞彧之坐在榻前,凝視著晏殊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本以為,將她帶回南韞,她便能安樂無憂地生活,隻是他一直未曾料到,這後宮,又豈是能讓人獨立於紛爭之外的地方?
榻上的人兒微微動了動手指,睫毛輕顫,是要醒來的跡象。韞彧之見狀,難掩激動之色地望著晏殊言,繼而,便瞧見她緩緩睜開雙眼。
“晏晏——”韞彧之開口喚道,深海之深,卻始終不及他情深。
晏殊言聞言,緩緩偏頭看向他,眸光清冷,仿若是終年不遇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