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長寧三年,冬,大雪將至。
奉天殿內,年輕的帝王伏案批閱奏章。寒風攜著朔氣,自窗欞間灌進,卷起滿室宣紙。燭光搖曳,將那道身影拉長,更顯孤寂。
宣紙四散,將立於寧帝身側的近侍困意驅散,他將地上的紙張一一拾起,躬身道:“陛下,現下已三更了,天上還見雪的蹤跡,想來是欽天監此次失誤了。陛下不若先回寢殿休憩。”
寧帝微微擺頭,道:“再等等罷。”
“陛下,不若你先小憩一番,待下雪時,奴才自會喚醒你。可好?”近侍低聲道。
“也罷。”寧帝揉揉微痛的眉心,放下朱筆,伏身龍案,未久便沉沉睡去。近侍滿眼心疼,他微微歎氣,又自外殿抱來狐裘,輕輕蓋在帝王身上。而後走出奉天殿,行至望歸台上。他望著如墨的夜幕,一時間,思緒萬千。
天下人皆知,她死在了當年的那場大火之中,化作灰燼,消散在這天地之間。惟有他,這個向來心明如鏡的帝王,依舊不願相信這事實。每夜,他在這望歸台上掛滿宮燈,為她指路。不是不願相信,隻是若是就此信了,此生便沒有了念想。就算苟活於世,也不過是一副皮囊,行屍走肉罷了。
那個被載入晏國史冊的女子,那個最終得以沉冤得雪的女子,她一生傳奇,卻終究在花燈燦若星河夜,世人舉目笑談時,揮落燭台,在烈火中涅槃。
自天下一統這三年來,年輕的寧帝勤政愛民,日理萬機,創下如畫江山。卻未及而立之年,便雙鬢微霜。宮闈深深,竟無一嬪妃,倒是清冷極了。這帝王之尊,究其根本,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孤家寡人罷了。
世人皆歎宦官不懂情愛,實是令人悲憫,他卻猶覺慶幸。情是這世間最殘忍的毒,中毒者,無藥可解,卻亦不會喪命。情而無果,隻會使其餘生逃不掉,避不開這無盡的剜心之痛。近侍垂首,微微闔眼,暗歎:娘娘,你真真是害苦了陛下。如若可能,奴才倒是情願他與你從未遇見,饒是他不能坐擁這盛世江山,亦能遠離朝堂紛爭,退隱江湖,肆意瀟灑。
臉上傳來一絲涼意,未久便有水珠滑至頸間。近侍抬首,無暇的雪花自天上飄落,像極了那人清冷的眉眼。爾後,雪花便紛紛揚揚,下了起來。近侍轉身,推開奉天殿門,朔風自門縫中刮進,雪花亦飛進殿中盤旋,須臾間便消失了蹤跡。窗幔隨風飛舞,簌簌作響,滿殿燭火跳躍。未待他走近,寧帝便已然醒了過來,他雙眼惺忪,聲音沙啞:“外麵可是下雪了?”
“回陛下,正是!”
奉天殿內一片死寂,近侍微微抬眸,寧帝雙眼似枯井無波,渾身籠罩在一片哀寂之中,仿若下一刻,便會羽化而去一般。他大著膽子道:“陛下,今年是否還如往年那般?”
“自然是如此。”
“奴才這便吩咐下去。”近侍離開奉天殿時,年輕的帝王依舊坐在原位,望著宮牆之上那片黑沉沉的天空,眼裏滿是疼惜。他微微歎了口氣,心下酸澀不已。
寧帝推門而出時。望歸台上早已擺上火爐,酒釀早便溫好,是那人最愛的桃花釀。近侍不語,隻是自殿中抱出狐裘替他披上,而後便行禮告退。
一簇簇煙火在夜空中綻放,照得整個晏京明如白晝,卻照不亮他的心。一切隻因,唯一能照亮他的人,卻早已不再了。
“我曾許你盛世繁華,待有朝一日,與你在九重高樓上相攜看萬家燈火。”寧帝幽幽歎道,“可是,待我坐擁這天下,我的身邊,卻早已沒有了你。”言罷,他仰著頭將樽中之酒一飲而盡。
漫天大雪,吹至眉梢,朦朧間,他好像見她執傘而來,言笑晏晏。
時值深夜,晏京早已沒有萬家燈火,百姓酣睡在夢中。天地間仿若隻餘他孑然一身。他一聲長歎,在這寂夜中傳向天際。
晏京一片寂然,惟有無盡的風雪與他為伴,直至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