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銀風攬宿·九
七日後。
聶銀風提前來到了瑤城。
他連著兩日都坐在城門樓上看著來往的行人。等著姬宿那個小醜八怪自投羅網。
許是因為身上帶著傷,姬宿走的比較緩慢。他等了兩日都沒有見到姬宿出現。
但是聶銀風確定他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他需要的隻是更多的耐心。
在城門上遙望的第三日。
聶銀風終於看見一個半蒙著臉的人鬼鬼祟祟的從人群裏穿梭而過。
他很聰明。
挑選的進城時間還是最不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黃昏時刻。
但聶銀風居高望遠,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姬宿的身影。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混入城門,努力地不被別人發現。聶銀風心底不禁起了一絲戲謔之意。
當姬宿踏進城門的時候,聶銀風隱去自己的身影,故意從城樓牌上拋下一枚銅錢,砸到了姬宿。
姬宿本來就草木皆兵。
突然被什麽東西砸到,他整個身體都僵直了起來。
小心翼翼地低頭看了一眼。
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暗器,也不是特別有指向性的東西。
砸中他的就隻是一枚銅錢。姬宿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可是不一會兒,聶銀風的手就又癢了。
他看著盡量避開人群,小耗子一樣往陰暗處鑽的姬宿,又拋出了一枚銅錢。
叮鈴——
銅錢在砸中姬宿以後落到了地上。
姬宿一愣。又是銅錢!
一次尚且可以說是意外,連著兩次…一定是有人盯上自己了。
他的神經頓時繃緊,豎起耳朵警惕地看向四周。
可他環顧了兩周,也沒有找到那個故意對他惡作劇的人。
姬宿愣了愣,頓時抱緊胸前的衣服發了狂似的一頭往前跑。他是真的被嚇到了。
不知道來的人是敵是友,他就隻能一個勁的躲。
聶銀風眼看著他慌不擇路,穿進狹窄的陋巷裏,胡亂奔跑的雙腳絆到竹竿後,身體又撞到了牆角邊堆積的籮筐。
他一下摔到地上。
各類雜物全都砸到了他身上去。
一把靠在牆邊的椅子倒了下去,正好砸到了姬宿的腦袋。
一道鮮血從他的額角上淌了下來。
姬宿趴在地上推開身上的竹竿歇斯底裏的叫道:“是誰?到底是誰?”
聶銀風一愣。
糟了。
玩脫了。
姬宿努力的想要從地上爬起,腳下一踩滑溜的竹竿卻又再次摔了下去。
她就像個小醜一樣在聶銀風麵前打著滑,可是聶銀風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那一瞬間,他忽然之間有些心疼。
他的玩鬧取笑,隨時可能變成壓倒姬宿的最後一根稻草。
聶銀風一下從高處跳了下去,推開姬宿身上的雜物,對他伸出了手。
姬宿一愣:“是你?”
聶銀風抬手不自覺地抹了下鼻子,“唔,是我。”
姬宿的心情在短短一瞬間幾回大起大落。本以為自己遇上了敵人,卻沒想到來的是個老熟人。
那銅錢就是聶銀風扔的吧?
“混賬!你這個混賬!”姬宿握緊了拳頭,狠狠地往聶銀風的身上砸,眼眶都快要紅了,“戲弄我你就這麽開心嗎?”
他錯了。聶銀風從他的身上並不是全無所求。
他能從自己身上找到樂子快活!
聶銀風任他打了幾下,才蹲在他麵前溫柔地說:“但你之前不是也假說我算錯了,戲弄了我一次嗎?我戲弄回來,咱們這不就扯平了?”
姬宿噎了噎,自己做壞事在前,在聶銀風麵前他也找不到什麽話反駁。
聶銀風掀開姬宿臉上遮蓋的衣服看了看。
姬宿臉上的傷口雖然已經快要愈合,但是卻因為沒有仔細處理傷口,將要在臉上留下一道疤。
“很嚴重了。”聶銀風說道。
姬宿的眼睫垂了下。
他也知到自己現在很醜。
但如果能用自己的一邊臉去換取多出來的十年壽命,他也是願意的。
隻要能自由地活下去,他寧可不要自己的這張臉。
但姬宿不知道,聶銀風的視線留駐的地方,一直都是他完好的那半邊臉。
他五官裏的柔美遠勝於女子。
若是樣貌無損,走在街上不知該擷取多少人的芳心。
他向來有遠勝於人的構想的能力。
饒是隻能看見他的這半張臉,他也一樣能猜想到他容顏完好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人不能總是盯著另一個人看,否則看著看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沉淪進對方的眼睛裏。
“非要去找冉朵夫人的墓麽?”聶銀風扶他在牆角坐下問道。
姬宿點了點頭。
聶銀風:“若是墓裏也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呢?”
“那就再找。”姬宿攥緊了拳頭說:“總會有救我的方法。”
就好像九針醫仙沒本事救他,比九針醫仙更厲害的他的師父也總有續命之法。他不信自己的命就該絕於此。
姬宿梗著脖子認真說:“若是找不到時運天書,那我就去找蓬萊!”
聶銀風:“你還知道蓬萊?”
姬宿點點頭道:“當然知道。傳說冉朵夫人那一卷時運天書就是從蓬萊之人手裏拿到的。”
一代傳奇的女英雄,因為不服、不信命,才生生開辟出了一條道路,成就了一番自己的偉業。
巾幗不讓須眉,這也是當初蓬萊之人會幫冉朵夫人的原因之一吧?
既然冉朵夫人能做到,那麽他也能!
聶銀風看了他一眼:“那為何不直接去蓬萊呢。比起時運天書的指引,那裏更能救你的命!”
姬宿:“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否找到蓬萊。那個地方隻不過是確認找不到時運天書以後,我最後的一種期盼而已。”
姬宿看著聶銀風的眼睛說:“其實你也不相信蓬萊這種地方吧?”
很多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應該更不會有人相信。
聶銀風:“我信。”
不僅相信,他還很清楚那個地方長什麽模樣。
姬宿一愣。
聶銀風:“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我一身高強的功夫,又如此能掐會算嗎?”
一般人哪有這樣的本事。
有這樣的功夫,也早就在江湖上聲名遠揚了吧。
為什麽他卻一直寂寂無名?
姬宿怔了怔。他當然好奇,也無比想知道。
但是他好奇又有什麽用?
難道自己問了聶銀風就會告訴他嗎?
“我來自蓬萊。”聶銀風突然說。
姬宿的身體驀地僵住。
他幾是僵硬地回頭往聶銀風的方向看。
像之前他無數次說過其他話一樣,聶銀風說自己來自蓬萊之時,姬宿下意識地差點又把他當做一個瘋子。
那可是蓬萊啊!
多少人費盡畢生心血都沒能去一趟的地方。
聶銀風竟然說自己來自蓬萊?
他真能是蓬萊之上的人?
這就好像老天爺在一個人麵前的道路上灑滿了尖銳的長釘,然後告訴別人,想要活下去,就要走過這一條艱難的路哦。
可是當他走到一半,已經滿身是血,老天爺卻又突然在旁邊變出了一條平坦的橋。
然後跟他說,你看,這裏其實還有一條很簡單的路嘛。
我剛才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你怎麽就走的滿身是血了呢?
突然降臨的幸運。
慘了大半輩子的姬宿自己都不信了!
怎麽可能會真有蓬萊的人出現?
姬宿張張嘴巴,想說話。
但是話到了喉嚨邊,卻又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太突然了。
假的吧?
“你又在拿我尋開心是嗎?”姬宿問道。
這太像聶銀風會做的事情了!
聶銀風的唇抿了抿,“我在你的眼裏就是這麽沒有下限,什麽胡亂的事情都會做的人?”
這可是姬宿一直以來的心結,是他心底最大的訴求。
他怎麽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姬宿的眼底閃過一抹心虛,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聶銀風隻道:“若你信我一次,我必有方法可以救你。但你須得跟我一起去蓬萊。”
蓬萊藏著世間少有的咒術良方。
隻要帶去的人還有一口氣在,他們就都能把人救回來。
他不是在和姬宿開玩笑!
他很少有這麽心軟的時候。
因為弄摔了對方一次就要帶對方去蓬萊治病更不可能。
但麵對小醜八怪的時候,他卻覺得做這一切都值得,也沒有什麽不妥。
隻要小醜八怪願意跟自己去。
隻要小醜八怪他點個頭。
他一定立刻,馬上,帶姬宿去蓬萊。
姬宿怔了怔。
聶銀風用少有的認真的神情看著他,看得他都不由得一陣心動。
有誰能拒絕蓬萊這樣的地方呢?
若真有蓬萊,他又何苦違背師門去找一個已經塵封百年的墓地?
姬宿:“我……”
“小心!”聶銀風突然攬過姬宿的肩,將他帶到一旁去。
下一瞬,幾枚三棱飛鏢就已經釘入了他方才靠過的那一片矮牆。
姬宿一驚,驚愕地看向牆頭的方向。
三個機關城服侍的弟子成排站在那裏,冷眼地看著他。
姬宿一愣,詫異道:“章舍師兄!”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前段時間追殺他的章取的親弟弟,章舍。
姬宿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
捉拿自己的人不一直都是章取嗎,為何現在連章舍都來了!
再看章舍身邊站著的兩個人,全都是戒律院的師兄。凡是讓他們出機關城捉拿的人,回去都沒有一個好下場!
章舍冷聲斥道:“你還有什麽臉叫我師兄!”
姬宿一愣,往後退了退。
聶銀風看著姬宿驚恐的樣子,把人往身後一藏,冷聲道:“說話就說話,直接上手殺人就不對了吧?”
小醜八怪就算不討人喜歡,他都還沒有教訓呢,這些人上來就想要殺人滅口?
剛才要不是他反應迅速,姬宿就已經沒命了!
“輪得著你來管?”章舍眸子一眯,“想必你就是之前幫助他潛逃,害死我大哥的人了吧?”
姬宿一驚,害死章取?
他們當時根本就沒有取大師兄的性命。這個指控又從何而來?
而不等姬宿說清楚,章舍的指控已經接踵而至:“你叛出師門不說,還對昔日的師兄弟痛下殺手!大哥雖然奉命來拿你,但他若是真的想你死,你還活的到今日!”
章取失望地看著他說:“你果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今日我就要為師門除掉你這個大患!”
姬宿慌忙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我,我沒有殺大師兄!”
聶銀風:“就是,你們連問都不問清楚就要殺人,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就算機關城再厲害,也不能不分青紅棗地取人性命。
聶銀風解釋道:“那天我們是和章取交過手,但是姬宿並沒有殺他,還險些死在了章取的手下。章取怎麽死的我們都不知道,你還指控是他殺的人?”
章舍的視線頓時就鎖到了他身上:“大哥的蹤跡我們一路都有追尋。我們也都沿路打聽了,那一日他就是和你們交過手後才死在了巷子裏。”
種種證據都指向了他們。
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章舍眯了眯眼睛:“你跟我說不是姬宿殺的?那難道是你殺的嗎?那你為了姬宿還真是什麽都肯幹啊!”
姬宿怔了怔,錯愕地看向了聶銀風。
以他的功夫在放走大師兄以後再追回去補刀完全不成問題。
但聶銀風完全沒有必要那麽做不是嗎?
而且……
“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他!”姬宿挺身攔在了聶銀風麵前說道。
聶銀風要是想害人,根本就不用等這樣的時機。
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取人性命,包括現在。
章舍笑了。
“你一個叛徒有什麽資格代替石門的人相信他?”
他自己的信任都成問題,竟然還妄想幫聶銀風證明清白。這也太可笑了吧?
聶銀風怔了怔。
他根本沒想到姬宿會有這個膽子站在自己麵前反過來保護他。
他拉了姬宿一把,低聲道:“無礙。”
姬宿側目看著他道:“他們抓我理所應當,我本來就是師門的罪人,但你不一樣。”
聶銀風本來就和此事全無幹係。
他是為了保護自己才被卷入了風波裏。
要是聶銀風被認定為殺害大師兄的凶手,那機關城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他不能讓聶銀風蒙上這種冤屈,下半生都活在被人追殺的不安定裏。
聶銀風壓下他的手,道:“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成為罪人。”
本就不是他們做的事。他們不需要認。
姬宿回頭看他。
他可以相信聶銀風,可是章舍師兄他們不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