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1章 前塵·一

  逃出京都的第十年,南宮琤來到了嶺南。


  南宮流明要殺他。


  要屠戮肅寧王府上下,一個獨苗都不留。


  他六歲開始逃難,離開家裏太久,到如今,他已經快要記不得肅寧王府當初華麗的模樣。


  當初肅寧王府風頭無兩,頗受先皇偏愛,就連中共太子都比不上他們這一個旁支的親王世家。


  他幼時還經常從一些公公的耳裏聽到過些不得了的流言,說是以皇上對肅寧王的偏愛,日後廢除太子,另立肅寧王為東宮也說不準。


  還有好些住在他家的幕僚,更是說大齊將來指不定是肅寧王府的天下,同那庸碌的東宮太子怕是沒什麽關係的。


  隻是他父親每每聽到這種話,總是一臉深沉地讓他去別處玩,似乎想要將他與政黨紛爭剝離開來。


  後來先皇突然暴斃,南宮流明順勢登基。


  朝中政黨對此多有不服,認定先皇死前先擬了一份繼位詔書,真正能登大寶的人應該是肅寧王。


  可就在此後不久,肅寧王府竟然就牽扯進了謀亂一事。


  南宮流明下了口令,要將謀反逆黨盡數誅殺。


  他在睡夢中突遭大難,醒來時眼底隻剩一片混鬥廝殺和衝天的火光。那些熟悉的麵孔接連在他的麵前倒下,隻有他,被府中一個老侍衛救走,苟活至今。


  一家上百口人,他最年長的哥哥已經十八歲及冠,年幼的妹妹才四歲剛剛蒙學,都死在了南宮流明的人手下。


  他當然知道父親沒有謀反的意思,否則就不會在那些幕僚說要擁護他爹榮登大寶以後,就將那些幕僚全部遣走。


  但這些事情,不會有別人知道。


  南宮流明縱然不受別人待見,也終究是成了九五之尊。


  頗有權勢的肅寧王府還是倒在了強權和狠戾的手段之下。


  南宮流明沒有放過他,依然鍥而不舍地派人來尋他。皇上知道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南宮流明必須將他也殺了,免得肅寧王府日後卷土重來。


  為免被南宮流明追捕,老侍衛在他們逃難的第三年,在一群刺客偷襲他們之時,抓了路邊一個年紀相仿的小乞丐做替身,燒死在了火海裏。


  老侍衛忠心,多年來跟著他不離不棄,教他識字,授他武藝。


  但是很快,那個侍衛的年紀也大了。


  老侍衛身上還有舊傷,一直未能得到休養。終於,在他逃難的第十年,老侍衛去世了。他徹底變成了一個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他爹沒有告訴過他,老侍衛也沒有告訴過他。


  他隻記得老侍衛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永遠不要再踏進京都了。走吧,離仇恨越遠越好”。


  所以他走了,讓自己學會忘記那些仇恨,喬裝打扮,一路南下,來到了嶺南。


  他找了個依山傍水的地方,將一直以來帶在身上的老侍衛的骨灰好生埋葬。算是送他老人家最後一程。


  肅寧王府個個死忠,老侍衛一輩子為王府做事,到死了都沒逃脫的了自己的身份,還將他一個已經被滅門了的人當公子少爺伺候。


  而自己卻沒有給過他一天好日子過。


  南宮琤覺得,老侍衛應該會喜歡這個地方。


  夜裏月色如煉,他看著天空中偶爾閃爍的繁星再次陷入了迷茫。


  該去哪兒呢?

  還能去哪兒呢?


  又是一個無眠夜了。


  躲了那麽多年,應該已經沒人記得他從前的模樣了吧。


  有幸,他繼承了母親的貌美,越是長大,他的臉就越發不像他的父親,反而更甚女子柔美了。


  近兩年來也鮮少再遇見刺客殺手搜尋相似遺孤了。


  也許南宮流明真的相信他已經死了吧。


  那他該以新名字活在什麽地方呢?


  後來,他偽造了一張文書,以琴崢這個名字開始重新生活。


  他記得自己開蒙之時,父親曾告訴過他他名字的來意,琤,玉器相擊聲,琴聲或水聲也。


  他父親在名字裏取的不是玉器相擊之意,而是取琴聲之意。


  意如琴聲曠古淡泊也。


  琤字離了皇權,入了山林。他也從肅寧王府尊貴的世子殿下南宮琤變成了琴崢。


  兩年的時間,他從嶺南走到蕪湖。又從蕪湖走到了東萊渡口。


  他見過蕪湖的富貴人家哭著坐擁黃金萬兩,也見過東萊的少年乞丐笑著拾起自己給他的三枚銅錢。


  兩年藉藉無名的生活,他對從前肅寧王府的富貴繁華,越發陌生了。


  都已經快要記不得王府的模樣了。


  就連他父親和母親的樣貌,他也逐漸淡忘了。


  “還能去哪兒

  呢?”那一日他站在東萊渡口,望著海天一色的遼闊海麵問自己。


  不若然,還是回北麵。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去看一眼了。


  他想家。


  饒是明知,那裏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喚他小世子,給他任何溫柔了。


  但就算是遠遠地再看肅寧王府一眼也好。


  再看王府一眼,從此天高海闊,他再也不回京都了。


  “往南走吧。”


  突然有人應聲道。


  他怔了怔,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說過話,回答過他的問題了。


  他回頭一看,說話的人竟然正是剛才領了他三枚銅錢的少年乞丐。他手裏認真搓著銅錢上的錢垢,好像拿到了這三枚銅錢是多麽快樂的事情。


  琴崢一陣沉默,狐疑地看著麵前的人。


  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乞丐少年抬頭看著他,簡單的笑容裏好像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想法:“就是在跟你說話啊。”


  琴崢眉頭一皺,“為何往南?”


  南邊,有什麽?

  小乞丐笑了笑。


  “你這一身根骨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想是哪個曾經富貴人家的公子吧。卻又穿的如此樸素,像是尋常布衣。”小乞丐上下掃視了他一眼。


  琴崢唇縫不由一抿。


  小乞丐道:“逃難來的,不想被人注意?”


  琴崢沒有回答,袖中悄然握緊的手卻給了他答案。


  小乞丐靠在東萊渡口的小木樁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笑了起來。


  “世間權貴多半聚在西京。從前繁華已是雲煙,那個地方不太平,不適合你。”


  琴崢聽完眼睫一抬。


  “你如何知道?”


  他憑什麽篤定自己不適合?


  小乞丐笑了笑,“沒有如何,我就是知曉而已。興許你未來的半生順遂,可都在今日這一抉擇上。”


  他說著拋起了手中的幾枚銅錢,“這可都是天機,要不是你給我的這幾枚銅錢,我可不輕易向別人透露。要不然你再給我點,我告訴你一點更有意思的?”


  琴崢神色一凜,惱羞地轉身就走:“神棍!”


  還以為是個什麽厲害人物,不成想是個江湖騙子。


  怕不是看自己好施舍,在這裏裝神弄鬼,想要多從他身上薅走一點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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