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6)
細川在璋德縣已經呆了快二年了,不敢說對璋德縣的地形了然於胸,但是對縣城周邊二三十裏的地方還是了如指掌。梅村,在上次糧隊被八路劫走之後,他曾經親自去那裏勘察,盡管那裏馬糞的臭氣和殺戮留下來的血腥味讓人作嘔,可細川還是仔細的把梅村和梅村周圍走了個遍,對梅村的地形他太了解了。那是個無險可守,甚至都不可能建立瞭望台的普通村子,難道說土八路不要命了?還是想搞燈下黑?從縣城出發,步行都可以在二個多小時趕到,不要說是汽車了。所以,細川不相信八路會在梅村長期駐紮,如果偵緝隊的貨郎發現的是流竄的土八路,那麽派出部隊去還有什麽意義?
可是不派部隊去看看……似乎也說不過去。細川想了想,決定讓刁得貴的偽軍派出一個連跟著偵緝隊去看看,隻要有偵緝隊在,刁得貴的偽軍是不敢出工不出力的,一旦偵緝隊回來打了他們的報告,那些偽軍就可以“死啦死啦地”!
很快,由偽軍的一個連配合偵緝隊前去清剿的方案出台了。刁得貴也知道,這個兵他不能不派,可是派誰呢?上次那個不敢出去的連長這次沒有理由了,帶著自己的兵晃晃悠悠的跟著偵緝隊出城了。
梅村附近都是平原,沒有高崗可以建立瞭望哨,隻是在村邊有那麽幾顆大槐樹,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時期,大槐樹上長滿了新發的枝葉,嘎子和幾個小夥子輪換著藏在樹上瞭望,李久為了方便他們看得遠點,連曹長鏡都給了他們。
說,沒有高崗不可以自己修個瞭望太嗎?不可以,修了瞭望台就等於告訴別人,這裏有部隊,這裏在觀察周圍,那是典型的不打自招啊。所以,不能明目張膽的在這裏修建觀察台或者是觀察樓,隻有鬼子和偽軍的據點才修那樣的東西。
貨郎一來,梅村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按照蘇方的意思,要把鬼子打個狠的,就是鬼子不來,也要把那些來的偽軍和漢奸打個狠的,給犧牲的同誌報仇。可是李久不那麽想,得知來的是偽軍和偵緝隊之後,李久放棄了這次的打擊,而是通過地道先把蘇方等機關人員送到了附近的李莊,隨即,縣大隊的人也全部撤離。
“李久同誌,我對你這種避戰撤退的做法有意見!縣大隊成立到現在快一個月了,一仗沒打,你這是要幹什麽?你不是獨立團最能打的幹部嗎?帶的不是分區經常給予嘉獎的部隊嗎?是不是到了敵後就膽子小了?是不是害怕把部隊打光了?如果你不能有個合理的解釋,我要向上級報告縣大隊的情況,我也可以暫時對你停職!”在李莊的一個堡壘戶家裏,蘇方對李久大發雷霆。
李久突然被蘇方這通脾氣發的莫名其妙,他知道蘇方不懂軍事,可也不至於這樣數落軍事幹部啊?這樣的被沒事找事的訓斥,李久在國民黨那邊沒少挨過,可在獨立團卻一次沒有,怎麽到了蘇方這裏就有了?李久是屬於那種越是生氣,就越是深沉的人,他不說話了,那就是要爆發了,一旦爆發,那就是閻王老子來了都不行。蘇方不懂軍事,他不會去給蘇方做軍事科普,可他發作能幹什麽?
高偉平可是了解李久的,他知道李久不可能亂來,蘇方要是逼緊了,李久會光明正大的要求工作調動,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可真不是蘇方說撤就撤職的,那得分區討論批準通過,可一旦李久要調動,那縣大隊的骨幹大概會走一半。在戰鬥中想點歪招脫離現在的部隊,對於老兵油子的小紅旗還真不是個事,有他竄搗,跟來的七排會一個不剩的跟著李久離開這裏,那璋德縣的縣大隊還靠誰?
高偉平下來的時候,政委就專門找過他談話,拐彎抹角的暗示蘇方個人的缺點和可能發生的一些問題,他叮囑高偉平在縣委與縣大隊發生矛盾的時候,要站出來給李久解圍。政委甚至告訴高偉平,“李久是個覺悟和黨性都很高的同誌,但是,他在遇到蘇方的詰難時是不會做過多的解釋的,李久不是個善於做理論解釋的人,尤其是軍事上的事情,這是他工作的習慣,一旦與蘇方頂牛,後果可能不好,李久離開縣大隊回到獨立團會使很多人高興,可是,璋德縣的地方武裝一定會遭受到重大乃至巨大的損失,這個預案在分區的特別會議上就討論過,如果不是考慮到將來的發展,分區首長怎麽舍得把李久這樣優秀的軍事幹部派出去?”
蘇方的脾氣為什麽會這樣?地下工作的時間太長,心情太憋屈了,一旦可以揚眉吐氣,你叫他怎麽會不偏激和激進?而且現在是縣委書記,手下可是有著數不清的基層活動人員,不是他當年在城市裏搞地工,成天要提高警覺,要應對突發狀況,他現在要的就是“打出璋德縣人民的威風,打得鬼子膽戰心寒”“迅速的打開璋德縣的局麵”,要不是因為他這樣的激進,何至於被偵緝隊鑽空子犧牲了那些同誌?蘇方自己沒看清自己的問題,反而要求縣大隊跟他一起“快速發展”,可是李久這個縣大隊長不配合,那蘇方心裏能舒坦嗎?
領導也是人,也是有脾氣的,缺德團長沒仗打都要關李久的禁閉,這蘇方得不到配合能給李久好臉色?理論上說,縣大隊是屬於縣委領導,可是在軍事上,卻又不是縣委書記說了算,這也是特殊時期的一種特殊組合。從建立之初的構想,縣大隊的根本任務是給縣委保駕護航,而不是作為尖刀去為縣委披荊斬棘開拓道路,這個度的把握是衡量一個合格的縣委書記和縣大隊長的杠杠,磨合好的地方,縣大隊升格為獨立營、獨立團的都有,轉化為正規部隊的也有,磨合不好的繼續擔任地方部隊,甚至還有被解散的,這就是大浪淘沙……
高偉平是經曆過蘇方這樣的心理變化的,他也能理解和明白蘇方的想法和感受,於是他站起來攔住了想要辯解的李久,“連長,你先去檢查一下這裏的防衛情況,蘇書記這裏我來解釋。”
李久想了想後點點頭,轉身離開。臨出來的時候,團長也曾經找他私聊,告誡他不要與政工幹部硬頂,一旦軍事認識上發生摩擦,讓高偉平去對付,他甚至說高偉平已經把他的老搭檔的本事學了七八成了。
高偉平走過的路也曾經是喬一得走過的路,喬一得參加革命的時候,以他一個小康之家的知識分子,如何能看得起那些泥腿子?如何接受泥腿子的那些“惡劣”的生活陋習?喬一得的進步和成長自然也是經曆過種種的磨難和鮮血,當他們認識了自身問題,了解了泥腿子後,不能不說,知識分子的路走的要比泥腿子遠得多,什麽時候沒有文化,沒有知識都不行。
與喬一得不同的是,高偉平現在的搭檔不是泥腿子,而是個在學識上比高偉平還要高的一個軍事幹部,這讓高偉平越是接近李久,就越是對李久佩服。
在對敵鬥爭的手法上,李久可謂是花樣翻新,各種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這次在梅村玩的把戲,誰都沒看出名堂來,就是連跟著李久最久的小紅旗、賈進才都沒有看出來,甚至都摸不著門,那地道挖得轟轟烈烈,藏得也是密密實實,可最後就是一走了之?別說蘇方想不通,就是哈喇子這樣的幹部也想不通。
哈喇子想不通就不想了,曆史證明,就是去提“我有意見”,最後吃虧倒黴的還是他,他在跟連長提意見的曆史中,就沒有一次是“成功”的。
在決定撤出梅村的時候,高偉平不敢開口問,隻能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李久,而李久隻是回答了四個字,“兵不厭詐”。
李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貨郎看到刷的標語瞬間就變了,白白的牆上變成了“仁丹”廣告,變成了香煙廣告,而村子裏的所有關鍵密道口全部安設了,告訴那些佃戶,不要反抗,不要亂說,當“順民”。
偵緝隊率先衝進了村子,村子窮的可以,看不到遊蕩的雞,也看不到溜達的狗。佃戶在附近的田裏正在忙,眼瞅著就要夏收了,佃戶就盼著有個好收成。
村裏沒孩子沒老人?有,不多,佃戶是為了種地回來的,隻要不是難到揭不開鍋打不開門的人家,不會拖兒帶女的到梅村,梅村太不吉利。
“你們的探子是眼瞎還是想立功想瘋了?這特麽個窮村子能有八路?你們給我找出來!找不出來我可是要馬上的回城了,你們自己玩吧!”
歪嘴金魚眼的偽軍連長火大了,他知道不僅是白跑一趟,恐怕還得餓上一頓,出來的時候沒帶給養,就指望吃老百姓呢,可到梅村一看,吃什麽?連條老鼠都沒看見。連續搜了幾戶人家,米缸裏隻有棒子麵和麩皮,根本就沒有正經糧食。
是梅村進行了堅壁清野?難道說李久一開始就是這樣安排的嗎?也不全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佃戶家裏本來就沒啥糧食,他們回來的時候,李久就告誡這些佃戶,不要養雞不要養狗,更不要養豬。道理很簡單,梅村離縣城太近,你弄的六畜興旺等於是招蒼蠅的臭肉,有了好吃的,那些偽軍漢奸一天能來幾趟,至少在沒有把那些偽軍和漢奸打怕,沒有完全建立起地方武裝之前,梅村最好還是窮點好。何況梅村的老百姓也是剛來,李久的這個建議就是不提,一時半會也弄不出來家畜家禽的熱鬧景象,人都沒得吃,哪裏還有糧食喂牲口?
大平原上的農民苦,苦到叫人無法理解。唐朝開始,法律禁止屠宰耕牛,可是過了一千多年,大平原上的農民還是沒有耕牛,有路子的在春耕秋播的時候能借來一匹馬就算是很牛叉的,大部分的耕地是靠人力,人少的拿著寬寬的?頭挖,人多的就是人拉劃犁,把人當畜生使。當年流行的秧歌劇《兄妹開荒》說的就是這個場景,這樣的耕作,叫糧食如何高產?一畝地能打出二三百斤麥子就是豐收。
偵緝隊的頭頭看到梅村的情況也傻眼了,貨郎報的情報完全不對頭,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顯然沒有什麽破壞的價值,隻能訕訕的向偽軍連長道歉,所有人員就像來的時候那樣又走了,無他,大家肚子都餓了,這裏顯然無法填飽肚子。
消息傳回縣城,彭大牙不這樣認為,跟共產黨打了多年的交道,他很清楚梅村有問題,貨郎的情報不會有問題,問題出在梅村沒有自己的情報員。
於是,彭大牙親自到了梅村,在那裏來回轉悠了好幾圈,最後交代要找個情報員。偏偏梅村沒有適合他發展情報員的“人才”,於是他叫貨郎不要走街串巷了,到梅村開個雜貨鋪。一開始就讓這個貨郎給村民送煤油燈,這是當年美孚公司在上海玩的老套路。當年美孚公司的煤油在上海打不開銷路,於是,美孚公司免費向上海的市民送煤油燈,等到煤油燈的好處被市民接受後,就不得不到美孚公司買煤油了。據說口香糖最早也是送給小孩子五片,吃上癮了就要花錢了。
在李莊,高偉平拉著蘇方找了個地方談話,他得想法子把蘇方的怒火平息。
“不是我脾氣不好,麵對敵人,我們必須拿出大無畏的革命精神,要是我們見了敵人就跑,老百姓如何看我們?我們的抗日政策如何宣傳?”蘇方餘怒未消。
“你說的都對,沒有錯誤,這一點相信李隊長也不會說什麽。”高偉平先給蘇方戴了一定高帽子,“可是我們一定要看到現實情況,在這個遊擊區裏,我們畢竟還是力量單薄,要想大規模轟轟烈烈的搞抗日宣傳,時機還沒有到,鬼子的屠殺在一些老百姓眼裏還是可怕的,我們不僅要給老百姓信心,同時,我們也要量力而行。根據我對李隊長的了解,他是在策劃一次有效的毀滅性的打擊,在軍事上我們要相信他,李隊長可不是大老粗,他的文化底蘊可是不比我低。”
“你是說李久很有文化?你可是南開大學畢業的,難道還比你高?”
“不好說,反正四書五經我說不過他,天文地理也玩不過他,你知道嗎,分區的鹽場就是他最早弄出來的,還有我們分區的訓練大綱等等都是他弄出來的,他這人就是一點不好,軍事行動前,一切計劃都在他腦子裏,絕不外漏,就是在獨立團,團長也問不出來,我勸你再等等,保證有好戲看!”高偉平得意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