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可憐花下人,顏色正青春
年輕時的老吳,是他們十裏八鄉數一數二的聰明人,雖年幼家窮讀不起書,漸漸長大後,憑借著靈活的頭腦總歸餓不到自己。
老吳還是個孩子時,坊間有句俗語叫“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但他一直覺得,會殺頭的買賣才是好買賣。
因此車夫、船夫、店夫、腳夫和牙郎他都作過,本來不知道為什麽無罪也該殺,後來隨著老吳富裕起來,也就知道了。
現在不要看他衣衫破爛,被薛蟠帶人打成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被絳玉提著衣袖整個人拖行在地上,狼狽得很。但其實論起家財,他老吳比起馮淵還要更富些。
“就是這裏吧。”
拖行了許久之後,絳玉停在一條僻靜小巷裏,麵前兩扇後門緊緊掩著,瞥了老吳一眼後道:“此處距官衙不遠,你倒是真有些膽識。”
隻是老吳遭了一頓狠揍,又被拖著走了三條街,能把絳玉指到這裏來已經透支很多體力,實在也沒有精神說什麽話了。
於是絳玉將他甩下,用老瞎子的木柄把老吳的衣衫釘在地下防止他逃走,並指成刀切開門栓,推門走了進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絳玉本以為進屋找人時,尋個有熱氣的地方就對了,誰想整個後院兒竟片火不著,冷徹心扉,絳玉踩著石階沿院子轉了兩圈,才在一處小屋前聽到些許的顫抖的喘息聲。
先隔門輕敲了三下,然後推開入了內室,絳玉眼見一個十二三的小姑娘,單衣薄衾縮在榻上,隻露著半張臉兒,眉間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極為惹眼。
看模樣倒是出挑齊整,不怪那馮淵看了一眼就墜入情網。隻是可能被凍得狠了,小姑娘看著絳玉的眼神有些愣怔,身子也在顫抖。
“出家人都講求緣法,你我也算是有緣了。”
感歎一聲後,絳玉四下看了,從牆邊撿起一火盆,裏麵空無一物,不過沒有火折子和炭也難不住她,於是絳玉拇指與食指捏起法訣,輕聲念道:“五氣歸心,氣和盛神,陰司秘術:火法。”
赤焰起發於指尖,炎氛蒸籠於空上,無炭火盆憑空燃起,冷屋囚房裏,也終於多了些暖意。
“公子是仙人麽?”
身子暖起來後,小姑娘總算不隻是呆愣著,怯怯地開了口。
她知道自己被人拐子老吳賣掉了,隻是買家的那位馮公子她見過,不是眼前這人,這位小公子可比馮淵俊多了。
而且看燃燒著的火光,以及絳玉空手點火的這一手,都不像凡夫俗子所為,讓她略微放下了戒備之心。
“不是。”
絳玉搖搖頭也不著急,隻在榻邊坐下,溫聲問道:“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記得。”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眼中浮出些水光:“我姓吳,家裏沒錢還債,我爹隻好把我賣了。”
“不是這個。”
這番話說的很流利,隻可惜是提前準備好的謊言。
絳玉拿過她的手輕輕拍著,撫平她心中的不安。小姑娘手指冷硬,指節有些地方還起了凍瘡,隻是隨著絳玉的輕拍,本來又痛又癢的地方也漸漸不再難受了。
隻不過絳玉忘記此時自己是作男兒打扮,那一次次肌膚接觸,仿佛觸及了這小姑娘的心房,她的臉蛋也登時飛紅起來。
那一顆胭脂痣就足夠讓絳玉知道這是誰,她的聲音中自有一種使人安穩的力量:“那個姓吳的拐子已經被打個半死扔在外麵,你若不信可以出門看看。不用怕他報複,你的名姓籍貫家人還記得多少?”
小姑娘聽了這話後,不顧凍僵的身子和小女兒心思,趿著鞋子磕磕絆絆地走去院子裏,遠遠看到老吳蓬頭垢麵滿身傷痕地被釘在門檻前,方才捂著嘴哭出聲來。
“世間多有不平事,紅塵盡是可憐人啊.……”
沉吟歎息著,絳玉把屋子裏的火盆燒得更旺些,火舌快要舔上房梁的時候,小姑娘才回到屋裏,被這凶猛的火苗唬了一跳,兀自還抽噎著。
“不必在意這火,說來你我還是同鄉,記得自己是姑蘇人麽?”
絳玉收了收火苗,雖知道小姑娘的身世,但也隻是名姓和大概籍貫,具體住在哪裏以及家人還有多少實在也記不得,隻能向本人詢問。
誰料小姑娘被拐子拐了七八年,小時候的事情全然不知,絳玉既然順手救得她一命,也不好就此撒手不管,要去姑蘇調查一個七八年前被拐的孩子是有些難度,可更讓人為難的是怎麽安置這個姑娘。
“不嫌棄的話,你就先跟著我回揚州吧,等找到你家人以後再把你送回去。”
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絳玉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把這丫頭帶回家,想來黛玉應該也會想見見這位故人,彼此之間還有些師徒緣分在,也不枉絳玉跑這一趟。
“我就跟著公子。”
小姑娘忙說道,終究是個溫柔安靜的性子,聲音還是細細的:“當牛作馬,結草……結草……”
她說到這裏卡了殼,顯然人拐子這麽些年也沒教她什麽正經東西,麵頰越發羞紅。
雖說年紀大些,但這丫頭在絳玉麵前真的就像一個小妹妹一樣,於是絳玉輕笑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到我家可以讀些書認認字,用不得銜環,你便是如白玉環一般美好的女兒家。”
這話小姑娘有些聽不懂,但接下來的話她能聽明白。
“這樣你啊我的叫起來總歸不妥,我姓林,小名絳玉,你既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我就先給你起一個,我們權且喊著。”
說著絳玉取出木劍‘葬歌’,在地上刻下‘英蓮’兩個字,把本來的名字還給了她:“就叫英蓮可好?”
英蓮……英蓮……
她低聲念著,緊緊盯住地上的兩個字,奔騰著的火光似乎迷住了她的眼,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沒有人喜歡哭的,隻是滿身的風霜,總會在某一刹那壓在背後,襲上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