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勞燕分飛
楚葛雲低頭苦笑:“你來丞相府,不是想著和雲亦飛敘舊的吧……”
“那是自然。”赫連若畔難得開心道,“我和他有什麽舊事可敘的,我是來為你認親。你自己不在意,我不能不為你在意。他是你的生身父親,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卻任由你……”
微涼的語氣若寒九天裏的河畔冰淩,刺得楚葛雲心口一痛。可赫連若畔卻絲毫不管他是如何地隱忍,硬生生要將他深埋心底的爛瘡挖出來,再在上麵撒一把椒鹽:“皇帝下旨廢除你的親王之位,將你貶為庶民,他難道不該請旨將你接回?就算他也受了牽連,可總歸沒有性命之憂。反觀你……你被皇帝暗衛追殺,他若真愚鈍到連皇帝的舉動都猜不到,那這麽多年的丞相就算白做了!”
“猜到了又如何,不說真相大白之前,就是之後,他為了相府的榮寵安危考慮,也斷然不能和我相認。”楚葛雲倒不是多傷心,畢竟僅僅掛個血親名分還不足以讓他心心念念想著,“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麽可爭的。”
“為什麽不爭?”說到激動處,赫連若畔氣得雙唇發白,連曳地裙裾都如她的身子一般微微顫抖,隱忍了一口氣不吐不快,“你既然已經說了要站在我這一邊,那這件事你也不要插手,隨我就好。”
她這樣氣,卻仍然能溫溫柔柔地和他說話,這不是她的風格。
若在以前,赫連若畔必定早扯了楚葛雲的耳朵擰個來回,大聲斥責他白長了玲瓏的容貌沒有玲瓏心肝;亦或是盛怒難抑一掌掀了丞相府金光燦燦的琉璃大頂,鬧得相府上下難安,雞犬不寧。
望著她單薄卻堅毅的背影,楚葛雲垂下眼簾:時過境遷,麵前的人也再不是以前那個果敢張揚的赫連若畔。
甫一進大廳,正見年邁的雲丞相端坐在正位,雲丞相更顯老態,慘白鬢發上的慘淡氣息透過嫋嫋茶煙直擊赫連若畔心底。
“還愣著做什麽?坐!”鑲金的梨木手杖搗在地上,丞相雲乘遠聲如洪鍾,望著赫連若畔的目光炯炯。
赫連若畔沒想到雲乘遠會出現在正廳,微蹙眉。
雲亦飛緊跟著進來,搗搗楚葛雲的後背,嬉笑道:“怎麽?驚到了?不是我要請你們來,是父親要請,還不快坐?”
下人魚貫而入擺上宴席,楚葛雲還暈乎乎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被雲亦飛拉著走,赫連若畔伸手一擋,揪著楚葛雲的後領又把人扯了回來,皮笑肉不笑:“丞相大人如此盛情,我們擔不起。”
捏了楚葛雲的耳朵一把將人提到臉前,惡狠狠地磨牙:“往哪坐呢,你知道人擺的是什麽宴就往前麵湊,要是鴻門宴呢!坐我邊上!”
“不至於吧……”楚葛雲壓低聲音幹笑。
“至於不至於也不是你說了算!讓你坐你就坐,哪那麽多廢話!”
楚葛雲一邊尷尬撓頭,一邊挨著赫連若畔坐下。
雲乘遠放下手杖,意味深長一笑:“這三年來,雲兒承蒙赫連小姐照顧,老夫沒有別的意思,今日擺宴,一來是為讓雲兒認祖歸宗,二來也要謝赫連小姐對雲兒的關照。”端起酒杯,“第一杯,老夫敬赫連小姐。”
他如此直接,反倒讓赫連若畔有些怔愣,抬眼瞥到雲亦飛一臉真摯的笑意,這才想起此雲非彼雲,笑道:“丞相大人說笑了,並不是誰照顧誰,相依為命而已。”橙紅酒液滑入口,濃稠的酒香在口中蔓延開來,一直蔓延至眼角眉梢。碧青的廣袖掩去了她唇角在這一刻綻開的森冷笑意。
偌大的院子寂靜無聲,連本該有的聒噪蟬鳴都消失在烈烈陽光裏,安靜地近乎詭異。
院中如此安靜,殿內亦無人開口,隻聽侍女斟酒的淅瀝聲響。
雲乘遠再度端起杯子:“第二杯……雲兒,為父敬你。多年來為父對你不住,這一杯喝完,我將當年的前因後果講給你聽……”
楚葛雲不適應這樣的氣氛,難受地調整了坐姿,笑道:“抱歉,我對當年的事沒有興趣,往事不忘徒增煩惱,丞相大人隻說現今就是。”
他說著端起酒杯就往嘴邊送,赫連若畔覆上他的手背,讓酒杯在他手裏轉了向,盡數灌入自己口中,抿唇笑道:“丞相大人,您的雲兒剛剛死裏逃生,不易飲酒。您要說什麽就說,他不感興趣,我倒很想聽。您也知道,失去記憶的人總喜歡打聽過去的事。”
楚葛雲一臉詫異地看過來,赫連若畔垂眸不語,隻是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雲乘遠尷尬一笑,吩咐下人離去,又讓雲亦飛去關上房門。陽光被厚重的房門阻隔在外,室內的陰涼期許難以驅散。
雲乘遠雙目矍鑠,視線落在赫連若畔身上,赫連若畔抬眸冷笑:“要我回避?”
“不用,此事你也該聽一聽。”雲乘遠雙目矍鑠,視線望入赫連若畔的氤氳紫眸中,仿似在這雙眼睛裏尋找熟悉的痕跡,半晌,無奈地笑笑,“當年策劃此事的人,除了老夫與前皇後,還有一位……”
“誰?”楚葛雲訝然。
“赫連崢。”
一刹那間楚葛雲腦中念頭百轉千回,將所有的可能性分析了一個遍,原本一隻手被赫連若畔握著,現在將另一隻手也搭上去,溫和地笑笑:“赫連大人已經過世,單由丞相大人一人之言,我們信不得。”
指間的溫暖穿透赫連若畔的肌膚,卻穿不透她早已冰涼的心底。楚葛雲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
當年狸貓換太子是何目的先不提,如果有赫連崢參與,那便是將赫連若畔與他們綁在一隻船上,讓她依照他們的計劃行事,反抗不得。
“是麽?那我倒想問問,你們為何要將雲亦飛和楚葛雲互換。”四周太安靜,安靜地赫連若畔好似被一團濃霧無聲無息籠罩,淡渺聲音也顯得無力。楚葛雲起身去拉赫連若畔:“時過境遷,聖上都不過問,我們還管這些做什麽。”語氣森涼,“丞相府的門檻太高,我們不過是凡夫俗子,高攀不起。這些深宮舊怨更與我們無關。”
雲亦飛一看形勢不對,起身來攔,楚葛雲隔開他的手,截然道:“朋友一場,謝謝你的款待。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早散早心安,讓開!”
主仆多年,楚葛雲從未當他是仆,隻這一句話,才多少有了斥責的意味。雲亦飛似是被這冰涼的語氣驚住了,蹙眉退了一步。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嗬……”雲乘遠自顧自倒了杯酒,“雲兒說這話,就不怕一語成讖?這世上,誰與誰能長相廝守,父母?兄弟?夫妻?哼……父母終逝,兄弟反目,勞燕分飛,這樣的關係都不夠牢靠,何況你與赫連小姐?”
楚葛雲頓住腳步,輕輕一聲低歎溢出,語氣以沒有了方才的森涼,溫柔地仿似春日裏的徐風柳絮:“大人年邁,似是忘了‘東飛伯勞西飛燕’後麵還有一句……黃姑織女時相見,散與不散,她都在我心裏。所以……我們兩個的關係不勞煩丞相大人費心。”
他說話的時候視線落在厚重大門的麒麟玉雕上,雖然沒有看赫連若畔,可赫連若畔卻如芒在背,有種想抓什麽又抓不到的焦灼,恍然間覺得楚葛雲似乎已經預見了什麽,心頭一緊,反握住楚葛雲的手,急促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帶你來這裏,我們走。”
“慢著!”
赫連若畔的手已經觸到門扉,雲乘遠蒼老混沌的聲線穿透耳膜:
“這個國家,這個皇朝,終究是楚沐風的。”
這個人,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一樣刺入赫連若畔固若金湯的心防。從內裏腐朽,一點點崩塌。赫連若畔微勾唇,笑得雲淡風輕:“齊王爺隱忍果決又年少風發,自然會大有作為。”
楚葛雲也搖頭嗤笑:“難得大人看得明白,我也這麽認為。”
雲乘遠忽然起身,朗朗道:“老夫這麽說並不是因為他是隱王,而是他終將登上至尊之位,坐上龍椅。”冷目望著赫連若畔的背影,沉聲道,“真正的隱王,是雲亦飛!”
赫連若畔如遭五雷轟頂,倏地凝了眼眸,抬起的腳又放下,原地旋身,犀利視線投向一臉淡然的雲乘遠身上,陰霾籠罩於頂,赫連若畔的語氣陰鷙可怖:“這種話可不是玩笑,大人莫不是與我們玩笑?”
雲乘遠緩緩坐下,徐徐端起酒杯,歎一聲:“老夫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未與人說笑。”
仿似一道閃雷落下,瞬間烘幹盈盈碧水,烤焦赫連若畔費盡心力才從碧水汙泥中培養出來的一朵蓮。如果雲乘遠說的是真的,那麽她所有的計劃打算,所有的準備都將付諸東流。
不止她,甚至遠在南疆一直以楚沐風為假想敵的楚佞臣和孤島民眾。
甚至久居深宮高居廟堂的皇帝。
甚至此時正掌管天下是的太子楚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