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選擇
最終，褚遠之什麽都沒說，隻是歎息著拍了拍季懷城的肩膀之後，就拎著藥箱離開了季家。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如果不是季懷城實在沒辦法回來，如果不是季叔叔的身體狀況實在是太差太差……他幾乎不會選擇留宿。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自從他第一次進入季家的宅子時，胸口就總像是壓著一塊石頭——隨著對季家了解的越多，隨著親眼見的親耳聽的親自感受的東西越多，這塊石頭就像是有生命一樣，在慢慢地、不斷地生長著。
長到如今，怕不是已經有了千斤之重。
所以每一次來季家，褚遠之的心情都很複雜。
一方麵，他知道知恩圖報是他的責任。而季叔叔這麽好的人，也必然值得他拿出自己的一切來回報。
但是另一方麵，他是有些發怵的。可能因為做醫生的影響太大，對於生死之間看的越輕，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看的越重。可一旦接觸跟季家相關的人事物，他就難免會被這樣的一種負麵情緒所勾引。調整的好的時候，來過也就來過了。可總有那麽一些調整不好的時候，他也會想喝悶酒，掉眼淚。
他是孤兒，徹頭徹尾的。
剛剛出生開始就被扔在了福利院門口，除了一床薄被包裹之外，其他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電視劇裏演的那種，因為丟掉孩子所以良心過意不去的紙條。
所以每每當他看見電視劇電影裏頭類似的情節時，總是忍不住嘲諷地笑笑——這個世界那麽多的遺棄，又有幾個是真的有良知？真的有這樣或者那樣沒辦法解決的不得已？
說白了，不過還是生為人父母者最大的自私。
這一點，是從小比同齡孩子都要成熟太多太多的褚遠之很早就知道的。
按照他的性格，若是這輩子沒有遇到季宗申的話，恐怕會直接成長為一個最極端的報複性人格，以後是否危害社會也未可知。但是季宗申從來都不是個普通的資助人，他知道自己資助的每一個孩子都是什麽樣的，知道除了金錢上的援助之外，內心的溫暖也很重要。
所以，在褚遠之最鑽牛角尖的那幾年，裴宗申總會三五不時地給他寫幾封信，說一些就算是現在想起來也異常溫暖的話。
雖然如今他知道，當時季宗申那麽做不是因為自己有多特殊，而是因為他剛剛經曆了喪女之痛，所以毫不吝嗇地在別的孩子身上揮灑而已。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隻要那時候的一瞬間溫暖治愈了他，那就足夠了。
說來也真是無解，一個內心千瘡百孔的人，居然有治愈別人的本事。就像如今的反證，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卻救不了看似健康的病人。
正是因為如此，褚遠之不想、也不能看著季宗申過成這個樣子。
他心裏頭最記掛的，除了妻子之外，就是以為已經過世的女兒，不是嗎？
可如今這個女兒已經平安長大，還出落成一副惹人喜歡的樣子。即便是要走，也不能帶著這種糊塗吧？再者，對於簡如琢而言呢？她知道現在的父親已經纏綿病榻，命不久矣了嗎？
這相當於，季懷城用自己的判斷，幫兩個人做了一個事關生死的決定。
這個舉動，恐怕要比他之前的行為，更自私一千倍一萬倍吧？
開車行駛在下山的路上，深夜的路燈明明暗暗，暈著纏綿又冰冷的光影。
褚遠之看了看時間，打了一把方向盤後，直接把車停在了路邊。他調整好座椅靠背，打開窗戶點燃了一支煙。
作為醫生，他日常真的是很少抽煙的。可是這人的愁緒一旦多了，有些事糊住想不開了，難免就有了這種衝動。
秋風涼意陣陣，讓褚遠之實打實地打了個寒戰，不過也帶來了一瞬間的清醒。一支煙抽盡，褚醫生搖上玻璃，半躺在車裏閉眼休息，心裏頭已經做好了天亮之後的打算。
……
褚遠之走後，偌大的季家宅子裏頭就又隻剩下了季家父子兩人。
季懷城一步一頓地往樓上走，表情沉凝。若說褚遠之剛才的那些話沒有對他產生影響，那自然是假的。可這並不代表是因為這番話有說服力，而是他本身就有過這樣類似的念頭埋在心裏。
試問，作為一個兒子，一個哥哥，如何不想讓父親和妹妹父女相認呢？
他有時候也恨極了自己的走一步看三步，在別人還在思考要不要的時候，他在想的是要或不要之後又會發生什麽。
在經過了太多太多悲愴的事情之後，他不想，也不敢，讓生命裏頭再出現什麽閃失了。尤其是妙妙，她在舅舅舅媽照顧之下過得那麽開朗陽光……如果因為父親，重新把她拖回到過去的陰影當中，這不是他想看到的。
包括之前，季懷城告訴簡如琢父親得了絕症那一次，後來他都一直在後悔。雖然後來也補救過，說他發現的早，病情控製的很好。
若是按照最好的方法安排，就應當讓妙妙什麽都不要知道。讓她在一切都結束之後再去回顧，總比陪同經曆要好的太多太多。
可話說回來，這對於父親來說呢？
季懷城不知道，他覺得這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難題。
等他走到二樓的時候，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已經沒有人了。想必是父親直接回了房間，他就徑直往房間而去。
一開門，果不其然。
房間裏的燈昏昏暗暗的，季宗申正撐著窗台，往外看著漆黑如墨的夜色風景。這個還沒過六十歲的背影瘦削而孱弱，透著一種老邁遲暮的沉沉，一如天色一般濃重。
“爸，你早些休息吧。”
季懷城迅速調整了自己的精神狀態，努力讓自己的話音聽起來一切如常。
“不休息，不想休息。”片刻之後，季宗申轉過身來，臉上居然帶著幾分讓人意外的久違笑意，依稀又有了一些年輕時候的影子，“等過一陣子，我就有的是時間休息了。懷城，你去拿一瓶好酒來，我想喝酒了。”